,乐曲变得悲怆,宝翔眼前不断浮现父王音容。他从前不专心听父王教授,可是假若时光倒流,他宁愿永不长大,没有朋友,只在那个天井里,靠在父王膝下,学好他的琴艺。琴,是父王的心。他勒住马,仰天长叹,怕眼泪掉出来。

    那不是父王,而是蔡述。

    尽管蔡述本来是个喜欢孤独的人。但宝翔就不愿听任那人那琴在黑暗里孤独。

    “老四,我要去,你先走。”他斩钉截铁的说。

    蓝辛使劲拉住他的手“老大,他是个什么人他要问你为何如此晚到这里转悠更起了疑心。小时候是表兄弟,但现在呢,以后呢老大”

    星光灿烂,宝翔的脸笼在光雾里,露齿笑道“怕什么老四,别怕。他问我,我还问他为何半夜在皇陵附近呢老四,我们发誓要把帮派做大。可要成功,千万别怕。不怕的人,输了只是输给命。怕的人,会后悔输给了自己。老四,四十多年前打天下时,你爷爷要是不怕,率先冲进徐州城,天下就换姓蓝,我该叫你王爷”

    蓝辛松开手。宝翔马跃向前,大声道“保重。”

    宝翔刚看到蔡扬墓碑,琴声嘎然而止,四周静得令人胆寒。

    墓碑边孝子守孝用的那间木屋,亮了起来。宝翔下马,朝前走了几步。

    “叙之,叙之,是我,飞白。我恰巧路过,我有好吃的,给你吃。”他嘻嘻哈哈道。

    彩云蔽月,蔡述就像出现在月光最深处的幻影。他眉眼淡,唇色淡。花非花,雾非雾。

    这种人,天生姿容洁雅。而蔡述一身梨花白衫,更添其洁。有那么短短一瞬,宝翔错觉自己化成肮脏世上一粒灰尘,活该被蔡叙之踏在靴子底下当陪衬。

    不过,叙之并没穿靴,只穿了双布鞋。所以,只是错觉。

    宝翔莞尔“叙之。”

    “我有请你来吗”蔡述问。

    “没有。我想你一个人拉琴,拉得无聊了,也许要找人聊。也许饿了呢”他从马鞍里取出一小袋,晃着说“栗子,弄熟了肯定香。”

    方才的琴声,怎么是这么个人拉出来的宝翔偷瞧这个坟地里的蔡述,到底有没有影子。

    蔡述关上门。宝翔一探小屋炉里的灶灰滚烫。他就把栗子埋进灰,再用柴压严实。

    “飞白,我要是你,今晚绝对不来。”蔡述将胡琴放入匣子。

    “嘿嘿,我要是你,一定不半夜拉胡琴,和鬼哭狼嚎一样。你就找不到一个人说话,非要到你爹坟前来我心烦时,倒想看我爹,可惜他在杭州。”

    蔡述笑容寡淡“我之所以至今还一个人。其中原因,别人不知道,你总知道。”

    宝翔手指被灰烫了下,自己好像无意中,触到了蔡述的心病。蔡述的心病,也算是宝翔的心病。

    宝翔讪讪道“我没和人说过。除了我,知道的人都死了。叙之,我相信能好起来的”

    “写飞书的,你查到吗”蔡述幽幽问。

    “没有,我在皇陵里那么久,哪有空去再说句实话,叙之,我在六部没有人。我虽然能管锦衣卫,但那帮子人,都是绣花枕头。上次在六合县,是我命大,死里逃生。叙之,以你的能力,何必要我帮你不过,要不是那个缺德人写匿名信,我怎么会在江南挨打丢脸所以你一定找出他,替我出口恶气。”

    蔡述手里,多了一张纸头“既然如此。我不勉强。是不是罚你看我高兴。我这里有份名单,是条件符合我推测的吏员。我让人专门察看这些人入部后的笔迹,三十二人中,有十三个人,某些字笔迹类似。烦你们锦衣卫,把这些人处理。找人你们不会,处理人总该是强项。”

    宝翔抽过名单,从头到尾读了一遍。叹息道“可怜要多杀十二个。你为什么不想想,那人兴许就不来京城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有你存在。人家虽坏,可能有志气。宁愿在小地方当第一大坏人,也不到京城做排在你后面的第二名坏人。”

    “有这个可能。”蔡述笑道“既然是坏,不如坏到底。宁可错杀一万,也不放过一个。”

    栗子“哔啵”一声。烫,宝翔只好两手换着丢来丢去。挤碎壳,把栗肉送到嘴里。

    宝翔说“叙之,我知道你是害怕。要不怕,给你自己留个对手,多好不然满目都是蠢材,你在朝堂上也寂寞。”

    蔡述走到炉边“我不会中你的激将法,我怕一个小吏做什么我最要防的人,就是你。”

    他修长手指上,多出一个栗子肉。宝翔压根没有注意他如何剥的。蔡述吃相文雅“还不甜,等到入秋要好些。飞白,你还是太急。”

    宝翔干笑,装糊涂。蔡述看着他说“你笑吧,我近期就要在天下推广革新。祖宗旧法,已不再适应当世。既然朝廷由我主持,我就要在有生之年,继承父志,做好此事。为此,我打算成立内阁中书衙门,全不用科举的进士,只用能吏和实干之人。到时候,万岁必定启用你。你可以来韬光养晦,可以当中流砥柱,随你。我要查封掉暗香那张小报,希望对你没影响。”

    宝翔直视他“叙之,暗香我看过,夸夸其谈,我不大喜欢。那并不是我手下的报纸,你误会了。你封不封的,跟我什么相干只希望你别踩着朝中的藏龙卧虎的尾巴。”

    蔡述举起他淡红梅色的手。江城五月落梅花,落梅灯影里双手,势不可挡。

    宝翔一到京,就去面圣。皇上为了表扬他对皇后的孝心,特赐宝符一张。让大太监范忠烧化了,冲水给宝翔喝。宝翔面不改色,喝得一滴不剩。他才退出东华门,就接到薛涛笺请帖,是姑父吏部尚书冯伦请他到家去喝酒。冯伦看着宝翔长大,宝翔对他也亲近。

    今日,冯伦的藏宝斋“暂得堂”落成。宝翔回家换了绣金龙袍子,带上份礼就出发。

    他经过书堂,见王妃陈氏正在里面念经,在门口说“妃子,我去姑父家了。”

    陈氏照例不理睬他,敲着木鱼。宝翔习惯了,不在意,跨出门去。

    到了冯府,才进宝堂,他就听冯伦语重心长劝说“叙之,人生在世,什么不是暂时得到王羲之说,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你的行事,该变通。以你才智,不难。”

    蔡述也在冯家蔡述答道“姨夫,正因为荣禄名利是暂得,谁还在乎人评好坏若不能流芳百世,倒也不妨遗臭万年。”

    冯伦只能笑。宝翔摸摸鼻子,打个喷嚏。难道有人在背后提到他

    晚餐丰盛,皇帝让小宦官送来了一尾新鲜的鲥鱼,冯伦在蓝琉璃杯内,斟满荷花酒。

    冯伦穿着皇帝所赐他亲手缝的道袍,宝翔戴着皇帝赐给他亲手编织的仙冠。

    蔡述不仅有这样的道袍,也有这样的仙冠。不过好像他从不穿,从不戴。

    冯伦说“这几天,吏部来了个年轻人,说起来,这人倒是”

    他摇头而笑,并未说完。蔡述有点心不在焉,含笑扫了眼宝翔。

    他那一扫视,让宝翔忽想起了一桩他在陵墓里听到的怪事。

    如果那事属实,那蔡家人怪,还真不是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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