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曙这一觉,从第一天午后睡到第二天清晨,足足八个时辰,醒来时发现姜恒抱着他,两人躺在一处屋檐下,那场雨还没有下下来,两人身上盖了毯子。

    “我还以为你再也不会醒了,”姜恒睡眼惺忪道,“以后可不能再这样,生怕你睡过去。”

    耿曙活动手腕,漫不经心地答道“每次在你身边,都睡得安稳。”

    说着,耿曙按住脖颈,侧头,发出响声,径自去打水洗澡。

    郢国将城南当作军营,梁的码头上正在重建。姜恒叫来人,烧了热水,给耿曙洗过澡,耿曙又提着桶,朝姜恒头上浇,两人在码头旁的一间旧屋中清洗过,耿曙换上束身武袍,姜恒穿着越人服,携手出来。

    姜恒又让军营里赶紧做两大碗面给耿曙吃下,耿曙终于完全恢复精神了,神采奕奕,背上黑剑,根本看不出两天前,他就像个从血海地狱中爬出来的魔神。

    “去见你爹么”姜恒说,“我也有话想问他。”

    耿曙沉吟片刻,姜恒道“带郢军过来,我就是这个意思。”

    郢军如今驻扎在城中,汁琮反而不好朝他俩动手了,只要项余、屈分二人不离开,汁琮绝不能当着外人的面,像条疯狗般突然不顾一切地来杀姜恒。

    更何况郢王还千叮万嘱,让项余一定要保护好姜恒。

    “走罢。”耿曙想了想。

    “去看看爹生活过的地方。”姜恒说。

    耿曙那表情有点复杂,末了点了点头,牵着姜恒的手往山上去。

    与此同时,汁琮站在安阳别宫的高台上,眼望城内。

    他的屠城之举没有实施,现在造成这一切的麻烦,正在朝他走过来。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姜恒说。

    耿曙答道“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近日天气算不得太好,阴云一层层地压在王都安阳天顶上,一场暴风雨将至。压抑的天气犹如与十五年前隐隐呼应。

    项余与屈分得到消息,动身前来,他们经过安阳正街,没有发生耿曙最不想看见的屠城,梁军负隅顽抗,死伤接近一万人,城里的百姓惶惶不可终日,但屈分却大度地接纳了他们。

    不少人开始往城外逃,郢军也没有阻拦,明言告知,只要他们留下,郢军一定会保护他们的安全。

    南方没有屠城的习惯,事实上近数百年来,屠城之事也前所未有,诸侯彼此征战,要的都是对方的基业、税收,屠城逞一时之快,却失了民心。

    北城的百姓开始朝着南边迁徙,拖家带口,带着金银与细软,他们确实害怕郢人与汁琮达成协议后,郢军撤出去,自己就要被雍人所统治了。

    汁琮“车轮斩”之名如雷贯耳,破城之时,身高高过车轮的成年男子,都会被斩首,这是他从塞外带来的习惯,他要所有的敌人活在恐惧之中。

    而姜恒曾经的话,也正在逐渐成为现实,他不止一次地问过汁琮、问过雍国,就算你们能打下所有的城,又有多少人心甘情愿地把你当成天子呢

    靠恐惧来统治天下,还能延续多久

    耿曙朝屈分说“百姓若想走,可以考虑让他们去照水城。”

    屈分道“殿下当真心系万民,我拍胸脯担保,会照顾好梁人,大家都是天下人嘛。项将军一直惦记着,您就放心吧”

    “你们来了多少人”耿曙又问。

    项余说“两千御林军留守照水,余下的九万多人,都带过来了。”

    郢国为了分一杯羹不遗余力,这是姜恒的计策,却也给汁琮造成了极大的麻烦,接下来,便看他如何拆招了。

    “塞外猎人的其中一个狩猎要诀,”耿曙冷淡地说,“持弓箭瞄准猎物的时候,最容易忘记自己背后,有没有一只猛兽在盯着。”

    屈分哈哈一笑,明白耿曙之意在提醒他,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何况有时候,猎人与猎物是互换的。太子安派来了他的所有家底,郢国的主力部队几乎尽在此处,若汁琮也在算计他们,忽然反扑,孰胜孰败还未可知。

    必须非常小心。

    屈分身经百战,看似大大咧咧,实则非常细腻,姜恒倒是半点不担心他。

    他们缓慢走上安阳宫殿前的三百六十台阶,那是一条四国使臣曾经的不归路。

    “黑剑在你手中,比给我用更好。”汁琮的声音在正殿内回荡,第一句是朝耿曙说的。

    耿曙率先而入,在殿内站定,两腿略分,面朝汁琮,自若道“因为那是守护星玉的剑。”

    “把烈光剑给我罢,”汁琮说,“黑剑归你了。”

    耿曙交出烈光,犹如完成了一个交接仪式,仿佛在这一天,他正式接过了父亲耿渊的责任。

    只是,这责任在于守护谁,耿渊为之付出一切的人,是汁琮,还是死去的汁琅,只有耿曙与汁琮彼此自己心里最清楚。

    诸人纷纷停步,汁琮上下审视姜恒,姜恒也好好打量了汁琮一番。

    他会召出刀斧手,杀光我们么姜恒心想。

    别宫坐西朝东,一如五国宫殿布局,面朝天子所在的天下正中洛阳。雍、郢二军据安阳城中轴线为界,屈分与项余将四千名士兵驻扎在王宫外,汁琮应当不敢动手。

    何况他也没有父亲的身手,真要动刀剑,耿曙可以保护他逃离,而屈分、项余要自保也不难。外头的守军随时会打进来,汁琮应当不至于如此嚣张。

    汁琮看着耿曙,忽然一笑。

    “屈将军、项将军,”汁琮说,“两位辛苦了,请坐。”

    屈分点点头,与项余走到右边坐下,余姜恒站着。

    “姜恒,你也坐罢,”汁琮目光中带着嘲弄神色,“随便找个位置。”

    耿曙朝姜恒招手,姜恒便坐到他的身边,他忍不住四下审视,想起当年他的父亲,在此地杀了七个人。

    毕颉、重闻、迟延訇、长陵君、公子胜、子闾。

    以及他自己。

    其中的五个人,都有着结束大争之世的才能,正因他们生在同一个时代,大争之世反而永无结束,最后被耿渊一口气全杀光了,同样解决不了问题。

    他如果留下一个人,也许如今就会好得多,如今这一切就像宿命般,落到了耿曙的身上。

    姜恒常常觉得造化弄人,命运安排他与耿曙走上这条路,也许是在赎罪朝天下人赎罪。父亲弄出的烂摊子,必须由他们来收拾与弥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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