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时,耿曙过来催道“卫婆让你去吃饭。”

    姜恒难过地爬起来,到得堂屋去,昭夫人未曾出现,姜恒自己用了晚饭,悲伤消了近半,想去找母亲说说话,但哭都哭了,总不好现在当作没事人似的,便依旧哀哀戚戚地回了房。

    二更时,有人从背后推了推他,姜恒正面朝墙躺着,白天睡多了,晚上睡不着,耿曙的声音却道“起来,给你的。”

    姜恒转身,忽见耿曙手里拿着一串油炸果子,惊异道“哪儿来的”

    耿曙道“少废话,你不是想吃”

    姜恒“你偷偷出去了哪儿来的钱”

    “老板给我的。”耿曙说。

    姜恒面现怀疑神色,耿曙一想便知,当即火了,说“你当我偷的我从来不撒谎,老板卖不完,这串就给了我,不要算了”

    耿曙正要扔了,姜恒说“我信我信”

    姜恒把床榻让出些许,让耿曙坐上来,他晚饭没吃多少,正饿了,分了个给耿曙,耿曙摆摆手,说“不吃,自己吃。”

    于是姜恒开始吃那几个油炸果子,但吃着吃着,心下又十分苦涩,只想掉眼泪。

    “我想走了。”姜恒说。

    “走”耿曙疑惑道。

    姜恒吃剩半个,一时难过得很,天天被母亲关在家中,就像笼子里的鸟一般,还常常遭到突如其来的打骂,就像今天这般。

    耿曙似乎明白了什么,说“要打仗了,她正气着呢。”

    “打仗”姜恒想起下午看见的,浔东城外的兵营。

    耿曙想了想,说“夫人在官府待了一天,肯定是说这事。”

    姜恒想说打仗与她、与自己有什么相干,但若真要打仗,浔东城里的百姓也都逃不掉。

    “你不知道”耿曙说,“她是天月剑姜昭,杀再厉害的人,都只要一剑。”

    “那是什么”姜恒茫然地问,他读过许多圣贤书,却不知人间剑道。

    耿曙想了想,意识到昭夫人选择了隐瞒姜恒,一定有她的缘由,只答道“没什么,吃完睡罢。”

    姜恒那表情有点落寞,他尚未明白到母亲的武艺与名号意味着什么,哪怕她能杀再多的人、本领再高,终究有个身份是他娘,而他的烦恼又真真切切地来自这个脾气暴躁的母亲,唯此而已。

    “她不让你离开家门,”耿曙说,“是因为爹杀过许多人,怕你被仇家抓去折磨。”

    “又是他。”姜恒无奈道。

    耿曙的话并未对姜恒造成多少影响,只让他明白了一件事自己被关在这高墙内,还是父亲害的。

    姜恒把剩下的半个油炸果子推到签子顶上,递给耿曙,耿曙就着他的手吃了,把竹签一并取走,说“睡,明天教你学武。”

    “天之爱人也,薄于圣人之爱人也”

    翌日,姜恒依旧在书房中朗声诵读竹简,昭夫人经过昨日,则仿佛更不近人情了,只冷着脸,手持戒尺,站着看耿曙练剑。只要有昭夫人、卫婆在,耿曙就像哑巴一般,几乎不说话,在姜恒的诵书声中,认认真真、一招一式地反复练。

    “看。”耿曙拉住姜恒的衣领,让他扒在屋檐上。

    姜恒“啊”

    那窝小鸟已经孵出来了,六只光秃秃的鸟儿正张着嘴叫唤等吃的。

    “民有三患,饥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劳者不得息”

    姜恒读完大取,又读非乐,耿曙则除了外袍,只着单衣,汗流浃背地站在院中,手持木剑,灵动如飞,这次在昭夫人手下,他仍是一招倒地,落败后支撑再起时,已隐约有了卷土重来的气势。

    “接好”耿曙从树上扔下李子,姜恒张着前襟,抬着头看高处摘李子的耿曙,认真地左歪右靠接李子。

    “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而人主兼礼之,此所以乱也”

    姜恒低头看竹简,院中耿曙则捧着剑,在小雨里罚跪。

    入夜,耿曙摇摇姜恒,姜恒睡得正迷糊,耿曙坐在榻畔跷着一脚,拿草杆撩他鼻子,姜恒打了个喷嚏,耿曙不知不觉地笑了起来,把自己做的树叶风车插在他枕头畔,给他拉好被子,起身走了。

    “是故其耨也,长其兄而去其弟”

    姜恒自言自语,书房内的竹简分了东西两侧,各十数排书架,一排排木架前,以墨笔写就“兵”“农”“法”“儒”“道”“阴阳”“名”“杂”“医”“纵横”等,姜恒读过一卷,便将那卷竹简从东侧拿走,放到西侧架子上去。取而代之,搁回东侧的,则是一卷卷用细绳扎着的芦纸文章。

    入秋,下过第一场雨后

    “字认得差不多了”昭夫人居高临下地说。

    耿曙躬身,并未回答,昭夫人扔给耿曙一张丝帛,落在他的脚边,正是他离开安阳,千里迢迢、跋山涉水走了一年多,惜如性命般带来的武诀。

    耿曙已认了不少字,知道丝帛上的数字黑剑心诀。

    “娘,”姜恒惴惴道,“家里的书快读完了,剩申不害的这卷。”

    昭夫人转身,东西架上满满的书与文章,距离姜恒生辰,还有一个月。从六岁到九岁差一月,姜恒读完了百家之学,共一千一百零二篇。每月六篇文章,共作了两百余篇文章。

    昭夫人冷笑道“瞧你能耐的,架子下的箱子打开。”

    姜恒打开了昭夫人所言的箱子,里头空空如也,便让昭夫人看。

    昭夫人一时竟无言以对,怔怔看着姜恒。

    姜恒自己也有点苦恼,三年来他已习惯了有读不完的书,就像每日吃饭睡觉般自然,现在读完了,又要上哪儿找新的去

    昭夫人说“儒家孔仲尼论语起,诸子百家,全部从头到尾默誊一遍。”

    “哦。”姜恒挠挠头,拿着最后一卷书,“不从诗开始么”

    “靡靡之音,”昭夫人淡然道,“诗三百读了又有何用擅精乐艺,不过也是给人当走狗的睁眼瞎罢了。”言毕再瞥耿曙,沉默不语。

    院内一阵静谧,秋风卷起,耿曙拄着剑,低头读那丝帛上的字。

    忽然,昭夫人在秋风里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

    耿曙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抬头看昭夫人时,昭夫人不易察觉地摇了摇头,两人目光相对时,昭夫人眼中竟是带着怜悯之意。

    “为什么”昭夫人眉头微蹙,那不解神色仿佛在看耿曙,又仿佛透过他,在看另一个从未离开的人,低低地说,“学这剑法,究竟又是为了什么”

    耿曙张了张嘴,没有回答,昭夫人却已转身走了。

    深秋时节,满院落叶,耿曙的剑法已显得飘逸灵动,一柄二十斤的木剑在他手中,被使得如同树枝般,挥、挑、点、扫,随心而动。

    “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姜恒无聊地默写着,已经会背的东西,还要再默写一次,简直味同嚼蜡。

    “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耿曙收剑而立,望向书房里,答道。

    “连你都会背了。”姜恒哭笑不得道。

    “我来写。”耿曙很喜欢写字,只是没多少机会。姜恒则接过剑,挥了两下,颇有点站不稳,耿曙与他交换,说“你就练昨天那一套,劈、刺、撩三招。”

    “你怎么学得这么快”姜恒虽不谙武道,却也能感觉到耿曙的武术进境简直飞快,这才过了半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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