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给冲干净了。

    西谷小小一个走在前头,脚力极好,踩石块,过小溪,滑下坡,爬上山,手脚麻利;孟昀跟在后头,显得笨拙,仿佛她才是肚子疼的那个,正由西谷护送回家。

    山路坎坷,步履不停。

    从中午十一点半走到下午两点半,举目无人迹。

    孟昀脚步渐渐放缓,书包也被西谷拿过去自己背了。西谷走在前头,时不时停下等她。

    两人走到一处断崖前,一道巨大的裂缝横亘面前,来去皆不见尽头。对面悬崖在七八米宽外,中间峡谷深数十米,无桥可走。

    西谷走到崖边,钻进了地下。

    孟昀跟上去,原来有处极其陡峭的碎石坡可去到谷底。西谷脚步飞快,黄沙碎石在她脚底沙沙作响。孟昀蹲着身子,扶着山壁慢慢往下挪。西谷跑了一段,回头等孟昀一会儿。

    孟昀也分不清自己是走下去的还是滑下去的。好不容易到了谷底,碎石满地,西谷走到对面山崖,又是一道弯曲陡峭的石坡近乎垂直向上而去。

    孟昀仰望面前的绝壁,看到了中学课本上“沟壑天堑”一词的具象化。她手脚并用跟着西谷这小猴子爬上山,头上脸上手上覆满灰尘,一道道勾勒在汗水里。

    过了峡谷,两人继续往前走。孟昀双脚没了知觉,整个人都没知觉了,只听自己呼吸沉沉,嗓子烟熏火燎。

    下午三点半,终于到了西谷家的小村落,一处傣族的聚集吊脚楼。

    这时间,村里老人都去地里干活了,连狗都不见一条。

    西谷说“梦梦老师,我到家了。”

    她家是栋小竹楼,楼下羊圈,楼上住人。

    羊赶去山上了,圈内空空。

    孟昀踩着吱吱呀呀的竹楼梯,上去瞧了一眼,楼上房间昏暗潮湿,吃喝住全在一处,灶台上覆满油脂,床上又皱又脏。

    孟昀不敢相信都这个时代了,居然还有人住在这种地方。

    她心里难受得很,只看一眼便下了楼。

    西谷从井里舀了一碗水给她。

    孟昀喝光了,抹一把汗,说“你家里没人啊”

    西谷说“爷爷下地,奶奶去放羊了。”

    孟昀猜测她爸爸妈妈应该在外头打工,本想问一下,怕惹小孩伤心,只说“你好好休息,我回去了。”

    西谷忽然跑去楼上,很快又跑下来,塞给她一包不知道怎么牌子的干脆面,羞涩道“梦梦老师,给你吃。”

    孟昀知道这是她心爱的零食,不肯收,说“我不吃,你自己吃。”

    西谷多喜欢她呀,怎么都不肯,赶忙把方便面袋子撕开了递给她。

    孟昀从袋子里拿出一个葱花包,说“老师喜欢吃这个,只拿这个。剩下的你自己吃,好不好”

    西谷这才作罢,摆摆手,说“梦梦老师再见。”

    孟昀出了村寨,走出老远了回头,西谷还站在自家吊脚楼的阁楼上冲她挥手。

    离开西谷家,不过二十分钟,人就垮了。孟昀走不动了,一停下,两条腿剧烈打抖,绵软得像被抽掉了所有力气。

    她坐在树荫下,喘了十几分钟,才撑起双腿继续前行。

    回程速度大大下降,她走到那处峡谷时,已是下午五点多。

    坡道陡峭,她起先小心抓扶山石,可无甚助益。越往下越陡,她连滑带摔跌落谷底,扭到了脚,沙石落了一头。她痛得倒在地上缓了半天。

    孟昀不走了,坐在谷底仰头望,壁立千仞,灌木丛生,一带蓝天又高又远。阳光落在崖顶的树冠上,随风跳跃。

    这儿离上海两千六百多公里。淮海路,复兴ho,酒吧,录音棚像是上辈子的事情。

    来这儿半月,仿佛一年之久,与世隔绝。

    而在这静远之地,她的心也始终空落落地漂浮在半空中,不曾落地而安宁。隔绝了世俗间的一切,她依然愤怒而难过。

    手机破天荒地响了,是个陌生号码,归属地上海。

    她接起来“哪位”

    那边不说话,孟昀也不说,等着。

    僵持了半分钟,孟昀没了耐心,说“林奕杨,你不说话我挂了。”

    那头开口了“你在哪儿”

    孟昀说“关你屁事。”

    林奕杨说“我去找你。”

    孟昀好笑“你嫌工作室澄清不累啊。”

    沉默半刻,他嗓音沙哑“昀昀,你别这样。”

    孟昀瞬间失控“你有病啊管我怎样,林奕扬我告诉你,我孟昀这辈子缺什么都不缺男人。是我不要你了”

    电话断了。不知是对方挂的,还是信号断了。

    无所谓。

    孟昀静坐着,眼睛湿了,拿袖子擦擦。越擦泪越多,她哭了起来。

    她想起身继续走,可太累了,累到极致,累到想尖叫想大喊,累得眼泪越来越多。

    那时她初入公司,在酒局上被大佬骚扰,是林奕扬救了她。

    他性子冷,但对她好,是真好。不然当初她也不会伤了。说实在的,她已从失恋中走出来,不爱他了,但再一次被男友轻易放弃的羞辱和挫败感挥之不去。

    光线变暗,崖顶的阳光斜走,她也哭完了。

    她看着红肿的脚踝,想给陈樾打电话。他早就提醒过她,她非不听。

    孟昀又呆坐了会儿,有清风落进谷底,散了她身上的焦热。

    摩托声从山崖某处传来,马达越来越近,她回头,陈樾出现在谷底。

    孟昀愣住。

    摩托车碾过碎石,到她面前停下。

    他单脚撑着地,道“我就说了,你走不回去的。”

    他语调平静,没有半点责怪的意思。可孟昀眼眶一下就红了。

    他一愣,从车上下来,缓声“我没有怪你。”

    孟昀委屈极了,手指着脚踝,呜咽起来“你看我的脚。”抽泣着抬起手臂又一指,“都是那个坡摔的,你这里的路怎么这样呀”

    好像出现这样的路是他的错。

    陈樾见她脚踝肿得老高,蹲到她身旁,想碰碰看情况,又不敢碰。

    “不哭了。”他轻声安慰。

    孟昀理直气壮地嚎“疼死了我能不哭吗”

    陈樾不讲话了,站起身,无意识地绕着她转了几个圈圈,又哄“我们先回家好不好”

    她不哭了。

    陈樾在兜里掏掏,抓出一团皱皱的卫生纸递给她。

    孟昀接过来擦脸,哽了哽“怎么一股机油味”

    陈樾“哦,忘了,好像擦过机器。”

    “”孟昀一团纸砸他裤脚上,纸团弹回来掉地上。

    陈樾“”

    她不想乱扔垃圾,又捡起来塞兜里。

    陈樾朝她伸手,她握住他的手,他轻轻一提,她跌站起来,近他身前。

    他不太自在,轻微往后回避。孟昀站不稳,他又上前扶住她的腰,只觉她柔软得不像话。

    她几乎是半倚在他身上,抓着他的手臂,他手上满是力量。她单脚往前跳出一步,不走了。

    “怎么了”

    “脚软。”

    离摩托只有几步路,陈樾抿紧唇,忽然弯下腰,另一手伸到她膝盖弯后,将她公主抱起来。

    孟昀像是被抛上青空,心往上头一颠。还未反应过来,他已抱着她快步走到摩托前,将她放在车座上。

    他又不跟她对视了,低头坐上了车。

    摩托车发动。

    孟昀本好奇那么陡的山坡,车怎么开下来的,但她太累了,没有半点力气开口。摩托沿着谷底走了一段路,到了另一处山坡前,比人行的那处稍缓,但也依然陡峭。

    陈樾开足马力,车冲越而上。

    孟昀猛地后倾,体验了一把山羊的感觉,背后便是悬崖。

    陈樾道“抓紧了,别往后看。”

    孟昀照做,双手揪住他的衣服,只见蓝天、灌木、山崖在面前旋转。一切都模糊不清了,只有他背影坚韧。

    车轮滚滚,飞沙走石,颠簸着,扭拐着。极陡之处,孟昀怀疑他俩会摔下山崖粉身碎骨,她有些害怕,紧张地抱住了他的腰。

    陈樾僵了一下,但没分心,稳稳操控着车子。

    摩托终于爬上山崖,加速在山路上飞驰。

    孟昀揪紧的心缓缓松开。

    山谷铺就眼前,树林飞速后退。夕阳余晖,晚风拂面。

    孟昀渐渐睁不开眼,垂下头打瞌睡,时不时往前倾,脑袋直点。某一刻没控制住,人猛地一扎,一头扎进陈樾的后背里。

    他后背坚硬有力,衣服上带着男性特有的体味。不知为何,她一点都不想挪开,脸还往他背上贴了贴。半晌,回了点儿神,略直起身,咕哝“不好意思。”

    可她太困了,没过几下,脑袋又扎到他背上去。这一回她放弃了挣扎,歪在他肩后沉沉睡去。

    这个人看着那么瘦,却那样能避风呢。

    只是模糊间,觉得这种感觉有些熟悉,像曾经发生过一样,可她记不得了。她毫无意识,伸手环住了他的腰。

    陈樾一动不动,在晚霞满天的山路上驰骋。

    他只看见山路绵延,路两旁生长着茂盛得要遮天的山核桃树,蓊蓊郁郁,无边无际。

    竟像当初一起走过的那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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