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静默一片。

    宁留锋最先开口,打破这端凝气氛。

    他不知从何处摸出一坛酒,开封倒酒一气呵成,将酒盏推给谢瑾“我说的是很久远的将来,如今你身上封印未解,修行门未入,不用担心有的没的,有烦心事喝一杯就好。”

    这穷酸书院,用的瓷器还是谢瑾带来的,上好的秘色瓷,釉清如千峰翠色,瓷细如羊脂美玉,从上到下无不带着与书院格格不入的雅致讲究。

    谢瑾平生无任何不良嗜好,自律到近乎苛刻的地步,滴酒不沾,和裴旭那群纸醉金迷里泡大的膏粱子弟仿佛天生地养两个极端。

    他例外地端起酒盏,慢慢将那一盏酒喝完。

    或许是这书院虽破,却自带有一种不讲道理的护短,宁留锋脸上明晃晃写着天塌下来都给你顶,南霞和宗法亦恨不得给他拿个琉璃罩子罩起来。

    这点关怀,如同尖针一样戳破七殿下一身出尘的仙气,将他不讲道理地摔倒地面,呛了满身尘土,沾了满身人间的悲欢离合。

    也有温暖。

    谢瑾捧着空酒盏,斟酌着开口,“我并不怕这些。”

    他当然想成圣飞升,却也不怕身死道消。

    “人生苦短,所能追求者不过寥寥,有意义的更少,为求道而死这件事情本身即有意义,为有意义的事情而死,死得其所,我并不畏惧。”

    谢瑾到底是肉体凡胎,从蹒跚学步一步步长来,有过伤春悲秋,想过人生几何。

    左思右想,像他这种爹伤春,娘发疯,自己不能修行,还格外能藏心思的废物点心,除却仗着出身好,能多养活几个为他做事的人,似乎也没什么额外意义。

    他的人生浑浑噩噩,瞧不见来路,也望不见归途。

    说到这个地步,已经是七殿下所能真情流露的极致,谢瑾矜持地住了嘴,活脱脱像个油盐不进的蚌壳。

    南霞在心底微微叹了口气。

    她记得清清楚楚自己十八时在干什么。

    她十五立道,十八被簇拥登上南疆王位。南疆的旧部叛乱,她单枪匹马杀过去取其项上人头;昊天神殿支持叛军,她单枪匹马杀去神山寻殿主,几千几万的人马都拦不住,她豪情万丈,凭借自己手中剑将南疆这左右为难的小国杀成了桃源之地,威风得像个孤胆英雄。

    每个少年心里皆住着个英雄,天才更有理由正当骄傲,而非是像谢瑾这样,把自己活成世外红尘两不沾,荣辱生死皆寻常的无欲无求。

    南霞沉浸在回忆中未能抽身时,有个声音唤回她的神思。

    “我在想一件事情。”

    宁留锋若有所思。

    谢瑾示意他说下去。

    宁留锋“我在想,你能那么快领悟到浩然剑意,是不是意味着我不但在修行上是奇才,我在教人方面亦是个奇才”

    样样皆巅峰,样样皆能轻而易举巅峰。

    不愧是他。

    宁留锋唏嘘“我要是早三十年开书院,及时从尘世浮华抽身,专注于教书育人,凭我天纵奇才,修行界不会是这人才凋零的狗模样,哪还有昊天神殿什么事”

    “”

    以七殿下的舌灿莲花,也不禁沉思起如何委婉措辞,才能在叙述实情的同时,不打击宁留锋这极度膨胀的自信心。

    南霞麻木地张了张嘴,深觉自己活了大半辈子,见了无数个人,像宁留锋这般厚颜无耻的着实是头一回“秦铮你的脸呢”

    宗法最一针见血“醒醒,现在是白天,白天做梦你在做什么惊天大白日梦”

    宁留锋哽了一下,不阴不阳地还击道“总比没得做白日梦的好。有些人引以为傲自己天赋一辈子,到头来输给我徒弟,美梦破碎的样子怪可怜的。”

    宗法磨了磨牙“你徒弟立个道就得意至此,哪天他成圣飞升,你也要跟着一起去欲与天公试比高吗”

    宁留锋惊奇道“欲与天公试比高这件事我难道不是几十年前就比过了吗靠徒弟不丢脸。”

    宗法很想把宁留锋扒开来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铜皮铁骨才能铸就这雷打不动的岿然脸皮。

    秦国长公主生子如此,不得不叫人感慨一句英雄末路,后继无人。

    谢瑾不引人注意地插到他们俩中间,以免他们一言不合大打出手,含蓄道“或许师父教我时适当的留白,当真有用。”

    “你不用给他留面子。”宗法冷冷道,“别人教徒弟是适当留白,他教徒弟是干脆给张白纸。要不你真是个天才,换做旁人,转修魔道都比对着白纸瞎琢磨不容易走火入魔。”

    谢瑾向来以为自己腹诽时言语不饶人,听了宗法这番话,大开眼界,方知道自己那点拐弯抹角的刻薄放到宗法跟前,简直小巫见大巫。

    宁留锋权当没听见,折扇在掌心一合“徒弟说得有理,我正愁着该怎么教书院的那些学生,说起来,浩然剑谱该是你们谢家祖传的典籍,徒弟你从前竟没见过么”

    他说者无心,不过随口,不想谢瑾回他道“一是因为从前以为自己不能修炼,不想自讨没趣;二来是因为我母亲,从前是法宗弟子,天资出众,偏生半路折羽,被家人送进皇宫,从此听不得修行二字。”

    听了便会发疯。

    谢瑾身上有种超乎常人的淡然气质,既不阴鸷,也不偏执。他看得一直很开,没有什么动不动血流成河的梦想,也没有我负天下人,风水轮流转的抱负,宁留锋活八辈子都不如他稳重。

    总的来说,是个好孩子。

    但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稳重。

    宁留锋想起那日看到血印时谢瑾的异常,有心关怀,却无意揭人伤疤,于是突发奇想“不如这样,你和那些学生熟,由你来替我督促他们的课业,解答他们的疑惑。”

    做人嘛,总是要有点事情作为寄托,有了寄托,就不会胡思乱想钻牛角尖。

    谢瑾“”

    谢谢,那真是忙得没有时间伤春悲秋。

    他有点明白宁留锋的意思,又有点哭笑不得,仿佛惯常行走在冬日的行人,被人突如其来送了一大床棉被,虽然不体面,但能凑合着抵御严寒。

    宗法目瞪口呆,一句无耻卡在喉咙里,南霞倒是微微地笑起来。

    她将谢瑾堪称细微的神态变化收入眼底,心想这两师徒真是误打误撞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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