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那药堂招摇的旗。

    他抱着人滚下马,脚步踉跄,靠着强大的意志力支撑才没有跌倒,他抱着她,靠近药堂大门。

    身后的侍从终于赶上来,将门拍得山响。

    里头的人慢慢吞吞,喝骂“谁啊,大半夜让不让人睡觉”

    门刚被从内打开一条小缝,外头那些凶神恶煞的侍从就撞开了门。

    开门的不过是个守屋子的小伙计,一瞧眼前这黑压压一片人,和面色阴沉的赵晋,吓得腿直打颤。

    福喜喘着道“烦请你,喊你们大夫起来,替我家奶奶瞧瞧。”

    很快,那郎中趿着鞋到了。

    赵晋将人放在对着门的椅子上,站在她面前替她遮住拂过来的北风。

    郎中一瞧她裙摆,就知是怎么了。

    他有点为难“这,该请个稳婆过来,夫人与小可男女有别,小可看不了这”

    “诊脉。”赵晋一直未吭声,骤然开口,声音又沉又哑。

    郎中没听清,疑惑地抬起头,福喜上前,一脚踢在郎中膝弯,“叫你诊脉,废什么话快给她看看,叫你看你就看”

    福喜说完,又朝身后一个侍从打眼色,示意去请稳婆。

    郎中吓得不轻,白着脸握住柔儿的手,他蹙眉按了一会儿,又朝下瞧她血染的裙子,哆哆嗦嗦道“夫人要生产了,只怕、只怕等不得”

    等不得稳婆过来。

    赵晋知道。

    他知道,那个她拼命想要保住、想多留在肚子里几天的孩子,此刻就必须出来。

    保不住了

    不足月,诞下来,是生是死,谁说得清

    “劈一块地方出来,你有婆娘么,接生,现在,就在这儿。”

    他下令,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中挤出来。

    郎中跪地道“这位爷,小可、小可没接过生,小可不敢保。不过,不过小可可先替这位夫人施针,先止住血。夫人这模样脱力,只怕生不出来,小可有个法子,针施在痛穴,把她激醒过来,然后用以续力之药就是、许是有点伤身体”

    关键时刻激发力量,必然是虎狼之药。

    痛穴施针,一向是牢狱酷刑,八尺汉子都受不住,要用在这么弱小柔软的她身上吗

    可是,除此外,还有旁的法子

    任她这么流血,等血流干

    任那孩子憋死在母体,她也活不成。

    赵晋两手在袖底攥成拳,启唇,吐出一字,“可。”

    郎中连滚带爬去喊人来,很快辟出一块地,不过就是在厅中竖了个屏风。

    人影映在屏风上。

    唯瞧不出她的轮廓。

    她躺在那,脸色苍白,十分安静。

    她早就晕去了。

    移开袍子,郎中夫妇瞧见她身上的伤,手都颤了。

    什么人对一个大肚子的女人下得去这种手。

    她肚兜都破了,上衣遮不住私隐。裙子勉强还完整,亵裤也是整齐的。可推开裙子,还是瞧见腿上有伤。

    数一数,七道鞭痕。

    七条鲜明的印子。

    这么细软的身段,这么娇美的人,怎么有人狠得下心肠,这样待她。

    郎中不敢多瞧,给柔儿盖着衣袍,先行施针止血。

    泥炉上小伙计在熬药,以往外头的药如何敢入她口,可此刻只能死马当活马医,根本没选择。

    药端过来,不等赵晋吩咐,就有个侍从上前试饮了一口。

    非常苦,非常烫,侍从脸色狰狞,朝他点了点头。

    无毒,可用。

    那苦又烫的药,被灌入她娇嫩的嗓子。

    她好像呛了一下,微微咳了声。

    赵晋攥紧拳头,紧紧盯着屏风上的影子,好像瞥见一丛青丝微动。

    她醒了,但意识是模糊的,睁开眼,双瞳没有焦距。

    郎中狠下心肠,刺入第一根痛针。

    柔儿手臂下意识一缩,睁大眼睛发出一声呜咽。

    赵晋靠近屏风,他瞧见一个侧脸从枕上仰起又落下。

    像被捉到岸上的鱼,跳跃摆尾。

    他想象了一下那痛度,没有想完,就听里头又传出一声。

    呼声频密起来。

    郎中不敢再留在里面,躬身溜出来,道“夫人发动了,就要生产,爷敢问若是有个急情,留、留大人还是”

    赵晋没想过这个问题。

    他盼着这孩子平安落地。这样凶险的状况,他想都不敢想。

    里头的人揪住身上的被子,挣得一头汗。她疼得不行,太痛太痛了。

    她不知道该喊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知道孩子正在挣扎着朝外走,像是要将她肚子破开。

    “爷、爷还请您示下,情况凶险、实在凶险”

    赵晋抿着唇,他不想答这样的问题。

    他想要个孩子,但没想过这孩子的生命要拿它母亲的性命去换。

    陈柔才十七,好日子一天都没过过。

    她就死在这里,像具被用完就弃的躯壳

    她是个活生生的人。

    是个年轻美好的女孩子。

    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想要个跟他有血脉牵连的骨肉,想自己的抱负和理想有人承继。想要这世上有一个值得他用心爱护的人。想要一个解他苦闷的伴、一个能带给他希望的种子。

    为此他不惜任何代价。

    谁挡路,谁就该死。

    可若是,这个人,是孩子的母亲

    在他眼睁睁瞧着她是怎样痛楚挣扎,在她因他而被伤害过后,他该如何说出“保小”这两个字。

    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时,外头涌进来几个人,不知从哪找到个年迈妇人,急匆匆就到了。

    侍从低声道“这稳婆匆忙寻的,不知手艺如何。”

    总比没有好。

    赵晋默许。稳婆匆匆洗了手,走到屏风后。

    “哎哟这是怎么,这姑娘这是受了多大的罪哟,哪里来的王八蛋,这样待人家。这孩子斜着的,这是难产,难产了赶紧,还怔着给我拿把剪刀,去备热水,拿纱布,越多越好快啊。”

    听到拿剪刀,赵晋下意识地攥了下袖子。

    那婆子给柔儿擦汗,又喂给她水,还跟她说话,“外头那些个人,哪个是你男人你这伤他打得这么个畜生,你拼死给他生孩子,可不值当好姑娘,别哭,疼你就嚷,没事儿。”

    柔儿哭得肝肠寸断,疼得脸都扭曲了,可她张嘴说话,断断续续的声音传出去。

    “大娘他待我好,不是他弄的”

    “不是,不是啊好疼,好疼,救救孩子,救救我大娘,救救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好闺女,你别怕。大娘帮你,帮你啊。”稳婆的声音都带了哭腔。

    她也是女人,知道这一遭多难过。

    孩子不是说生就生的,那是鬼门关前挣命,那是拿女人的命换新生。

    可是男人哪里能体会这苦楚,他们尚还要抱怨,怪女人生的孩子不如他意,怪生得不够多,怪生的不争气。

    这厅里这样冷,外头站得都是人。风呼呼往里灌,那姑娘疼得却是满头汗。

    赵晋没陪过产,他身边没人生过孩子。

    他不知道,场面是这样凄惨。

    他听见陈柔说想活。

    她说她不想死。

    她不想死。

    他也不想叫她死。

    过往岁月亦不是虚度。

    他再狠心,也说不出不要她只要孩子的话。

    她这样痛,这样难过,还要替他分辨,不要别人误会他是坏人。

    这姑娘为什么这么傻,为什么这么傻

    “赵哥”

    郭子胜带着人到了。

    一声呼唤,赵晋下意识回过头。

    郭子胜吓了一跳,赵晋双目赤红,脸色阴沉得可怖。

    他一时忘了要说什么,怔了一下方道“赵哥,审完了,怎么处置”

    处置崔寻芳。

    赵晋闭上眼,心底沉沉叹了一声。

    “卸了手脚,叫他血涸而死。”

    他说出这一句,就再也不言语。

    那郎中听见这几字,登时吓得魂飞魄散,腿一软,就跪了下去。

    好像被郭子胜一打断,赵晋整个人都从混沌中醒了过来。

    他迈开步子,靠近屏风,脚步没有停留,一路朝里走。

    福喜动了动嘴唇,想劝,但话到唇边,终是一个字都没说。

    赵晋看见榻上躺着的泡在水里一般,汗湿了头发和脸庞的人。

    她苍白得,连唇上都没有血色。

    她闭着眼,像是睡着了,不时痛得抽搐一下。

    稳婆掀开被子瞧了一眼,叨唠道“姑娘,不能睡啊,睡着了,你跟孩子的命都没了。你得醒着,得”

    她话没说完。

    赵晋俯身,单膝跪下来,扣住柔儿的肩,噙住了她的唇。

    他亲的很慢,很轻柔。

    一点一点,抿着唇珠,舐着唇瓣。

    他唇是热的,渡她以温。

    他抚她的脸,在她耳畔轻道“我记得你一直说,要我答应你一件什么。你乖乖的,等过了这关,有什么要求,尽管提,不论是什么,我都能应你。你就是要天上星星,我也给你摘下来。”

    他声音虚幻得像从天际飘来的。

    他不确定陈柔有没有听见。

    “对不住。”

    他垂头,握住她的手,“我说会一辈子护着你,护着孩子,我没做到。柔柔,陈柔,以后”

    他攥着她的手,没有说下去。

    那郎中恍似终于醒过神,又端了一碗药来,说“来再灌一碗,再灌一碗就有力气了”

    他婆娘扶着陈柔,赵晋松开手,瞧他们给她喂药。

    一碗药只灌了一半,她忽然呕出来。

    她半坐起身子,仰头长呼了一声。

    那是怎样的一声,凄厉,痛楚。

    稳婆高呼“生了,生了,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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