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惠子徒劳地伸出手。
“等等啊”
“就是这样。”惠子一脸冰冷地看着对面的男人,她的冰冷不知道是对着谁,可能仅针对善壬教授的那件事,“说是同意让我们见最后一面,结果还是没有见到,人是迎回去了,只有一坛骨灰,母亲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哭得差点背气,回家两天后就因悲痛过渡病倒在床。”
她怀疑对面的男人没有认真听,却还是继续说下去“这件事肯定有问题,人死在家里不让报案我能理解,津岛在这附近一手遮天,他不允许警员就算知道有凶杀案也不能上门调查,但是这么快把他的尸体处理了,我却很费解。”她说,“就像是在尸体上发生了什么,要毁尸灭迹一样。”
坐她对面的青年实在不正经,他点了杯冷饮,正用小勺子挑起巅峰处的樱桃。
“你有在听吗”惠子的声音抬高了两个度,青年人仿佛被骇到似的,腰杆忽然挺直了。但他的表情却有点儿怪,惠子认为他脸上带着的应该是亲善的微笑,但他右眼的眼尾却偏偏向下压,两眉眼不在同一条直线上,就多出了似笑非笑的微妙意味。
“我当然在听咯,可爱小姐的话怎么能不听”太宰治说,“不过,以上所说的那些,是小姐你的推断吗还是说有具体证据”
“绝大部分是女人的第六感。”她也直白得承认了,“但有一点儿不是。”她眯起眼睛,似乎在回忆当时的场景,惠子小姐的运气不大好,她是善壬教授死亡现场的第一发现人,打开门看见自己父亲的头颅与身体,还有大滩的血,这段记忆恐怕一辈子都忘不掉。
“血迹有问题。”这些天她将当时的场景在脑海中回放了无数遍,想着想着,她竟然也能冷静应对,甚至剖析其中不同寻常之处,“我国中时是个不良。”她隐去了许多,只说最重要的,“当时为了在姐妹中出头,花大力气研究过刀具,什么刀的切口、平面走向,的使用方式,这些冷门的技巧都了解过。”她说,“如果从侧面将刀抵进人的脖子,血一定会因颈动脉被切开而喷出来,人当时正好站在血喷溅出的方向,就会挡住部分血。”
“剩下的血洒在地上,底部呈现喷射状,上半部分却会被遮挡住,喷不到地上。”
太宰治的联想能力很强,已从对方不精巧的语言中提炼出要素,在脑海中拼凑出真相,他点点头说“原来如此。”他讲,“所以你认为,持刀的人有问题。”
惠子迟疑一下说“可以这么说,我认为也有可能是异能力。”异能力实在是千奇百怪,现代社会有什么不能解释的悬案,总是会被归结到异能力头上。
“而且,前天我走后,听说大宅里又有人死了。”惠子说,“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
太宰“嗯”
“你在听吗”惠子忍不住插嘴了。
“我当然在。”太宰这么说着,却把尖细的勺子插进巴菲中搅弄一番,他眼珠都没怎么转,实在不想在思考的样子。
惠子手指头搅紧了裙子,她真气了“我是听说您是独立侦探才来找您的,说是什么专门解决些警察无法解决的问题,平时活跃在东京”说到这她眼神又警惕起来,“青森这种小地方怎么能容下你”[不会是假扮的诈骗犯吧]
太宰不用抬头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他思考结束了,终于想到了合理瓜分巴菲的方式“倒不是什么容不容得下,只是恰巧有点儿事回来罢了。”他似乎有点苦恼,“说是活动在东京,但我祖籍却是在津轻啊,不过是求学之后到了大城市罢了,哪里知道偶尔回家一趟,就会遇见这么有趣的委托。”
“这样吧。”他伸直了桌子下的腿,跟鱼尾巴似的交错上下抬,拍打在地面上,这实在是小孩子的姿态啊,“为了让可爱的惠子酱放心,我就先不收定金好了,等到找到真正的凶手,你再看吧。”
“哎”这下惠子又觉得他是真货了,如果是诈骗犯,怎么会这么好说话
他俩又就细节讨论了会儿,不过惠子记得的事情就那么多,太宰听两遍就记全了,年轻的女性已经说完了要嘱托的事,却不知道怀揣着对独立侦探的不信任,还是不知道什么原因,用怀疑的眼神盯着太宰治看,就是不愿意走。
到最后,一杯巴菲都吃完了。
“我进来之前,太宰先生是在写什么吗”她忽然说。
“啊,我在写一封信。”太宰治的声音轻飘飘的,却能穿越耳道,驻扎在人心里,“是未曾蒙面的可爱的小笔友。”
“哎”惠子小姐实在没有想到这个答案,在她看来太宰实在不像是能与笔友通信的人,说到底这时代,坚持写信的人就很少了。
“很有趣哦。”他笑眯眯的,话中带着诱哄之意,“我一直觉得啊,无论机械多么发达,用文字记录下的心情才是最真实最古雅的。”他的每一句话都好像藏着某种深意,“你看啊,惠子酱,如果是用口的话,无论是我爱你还是我恨你,对日本人来说都太难说出来了,但是文字的话,写在少女的秘密日记里,不就很容易能写出来吗”
[哎,这话题是怎么扯到一边儿的]惠子有点迷惑,却还是点头了。
“我的情况,也差不多。”他说,“跟从来没有见过面,未来也很有可能不会见面的人倾诉自己的想法,那些不想被身边人知道的想法,因为是告诉不相干的人,就变得很轻松了。”太宰说,“这是人的天性啊,就比如说如果你有件事自己不愿意做,却又不得不完成,在有下属的情况下,不都是推给不相干的人干的吗”
惠子又点头了。
“你看啊。”太宰摊开手,“这世界上的事,基本都是一个样的。”
惠子觉得自己明白了什么,但是仔细回忆回忆,又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有懂。
太宰这人,给她的感觉,就跟他说的话一样,到处都是谜团。
“又有人死了。”
才推开门一会儿,福泽谕吉就听见人议论。
他有晨练的习惯,每天早上四点三十分准时起床,无论是谁来看都是相当不得了的作息,但是在这栋宅院中,总有些夜间失眠的年长女人比他起得更早。
他今天不到四点三十分就起了,原因是划破夜幕的一声叫,让他顿生出不妙之感。
津岛修治忽然睁开眼睛,他把头从厚被褥中钻出来说“又有人死了。”他以陈述句的口吻说,在福泽谕吉看过来的时候还冷静回望,“上次有人死时,她们就这么叫的。”
津岛修治说得没错,又过几分钟,就有仆妇来了,看见福泽谕吉跟津岛修治乖乖地呆在屋子里,松了口气“家里除了点儿事。”她尽量以轻松的口吻诉说,但潺潺溪流似的冷汗却出卖了她,“老爷让少爷在这里等。”
话还没有说话,津岛修治就一矮身,从仆妇与门扉的空隙间钻出去了,他说“我要去看看。”头也不回地跑了,福泽谕吉也没有阻止,只是津岛修治往哪里跑,他就跟到哪里。
津岛原右卫门的脸色很不好,上回死得是他的恩师,这次就变成了他的心腹,一手把他带大的老管家横死在自己的房间中,他死于睡梦中,但是死状凄惨,首级乱飞。
津岛修治到现场时,甚至没有注意原右卫门铁青的脸,他也不想注意,即使名义上的父亲比死人还像死人。
“你来做什么”他大声呵斥,“银狼先生,银狼先生带他走。”
津岛修治没有说话,他只是看着管家爷爷静谧的脸,面无表情。
他有点难过。
“修治少爷,看我弄到了什么你是喜欢这牌子的蟹吗”
“别告诉老爷,这是我们两的秘密。”
“陆奥湾的小螃蟹,还不能吃,但可以养着,你拿去玩吧”
都是些美好的回忆。
他面上无喜也无悲。
[我还想跟他一起吃蟹棒。]
[人怎么就,死了]
[是因为我吗]
他忽然问“阿重阿重在哪里”
“阿重还在病床上。”原右卫门沉着一张脸,“她一整夜都好好的。”
世人都爱说近乡情怯,太宰却很不以为然。
他看着门口悬挂的古朴门牌,据说“津岛”两次还是出自大家手笔。他压抑了好久才没让自己露出少年时代常作的讽刺笑容。
太宰治很不喜欢这个家,如果真要选,他倒是宁愿去看寂小姐。
[珐琅瓷一样的精致女性,这世界上已经不多见了。]他这样想着,利落从大门开溜,由角门翻墙而过,进了大宅。太宰治尚且还不准备见到津岛原右卫门,男人有什么好看的。
但女性可就不一样了。
“框框”
“框框”
骨节敲在木质门框上,一整扇门都跟着晃动起来,门内传来一声虚弱的“谁啊”,任凭谁听见了都会认为此人缠绵床榻,命不久矣。
太宰却眯起眼睛,他忽然觉得自己在做个有趣的游戏,就像是千年平安京中的光华公子披着月亮摆放心仪的女性一样。
即使他拜会的不是贵女,而是
“久疏问候,寞小姐。”他嘴角挂着一抹笑,隔门摆出了最恭敬的姿态,甚至弯腰微微鞠躬,在无人之地做全套礼仪,他说,“你还能看见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