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不动声色退出祠堂。

    晚风瑟瑟,吹过汗湿的衣襟,带来透骨的寒意。

    萧珩扶住身边一棵大树,弯下身子,大口喘息。

    高墙之外,憧憧树影将月色分割得七零八落,阴郁黑影交错纠缠,令他气窒胸闷,几乎透不过气来。

    红药见了他身影,忙自藏身处快步走出,上前将他扶住“萧大哥,你怎么了”待看清他额角上的冷汗和眉宇间那股愤懑悒郁之色,不由大惊失色“你受伤了”

    萧珩面白如纸,直起身子,却只望着不远处的满城华灯,不发一言。深深浅浅的阑珊灯火,飘忽明灭,更让心头的悲伤和愤怒无处可遁。

    为何那盏阖家团聚的灯火,永远是可望而不可及

    他本已认命,当年的伤痛亦已渐渐平复,眼见八剑找齐有望,他甚至觉得那一直渴求的宁静和自由,似乎已经触手可及

    可原来事情还远远没有结束。

    叔父受害,父亲被遏,所受磨折和痛苦形状可想而知。忆及那穿过琵琶骨的尖利铁链,他浑身颤抖不已,仿若那染血的尖端利钩,正从自己身体中穿过,劈开血肉,毁尽神识。

    而他却毫无所知,任由父亲多年来一直处在水深火热之中

    一直爱护他、教诲他的叔父,他任由他孤身深入险境,是他的大意害了叔父

    他自以为聪明敏锐,却连颜遨的这步棋都看不透,该说自己迟钝,还是太过自以为是

    幼时经历的一切惨痛,又卷土重来,且变本加厉,他胸中生疼,似火焚心,自责、愧疚、痛悔、愤恨,像是看不见的须触,将他拉扯跌入无尽深渊。

    “萧大哥”

    萧珩如梦初醒,缓缓回过头来,目中只是一片灰败之色,嘴角微微颤抖,暗自调息抑住那股作乱的气息,方才低声道“我没事只是,先生他他已经走了”

    红药一片迷惘“走了去哪里”

    萧珩握紧拳头,十指攥紧,又徐徐松开,良久涩然道“我带你去看他。”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云城北面山坡上的颜家祖坟之处。

    山坡之上,一座新坟于月色下萧索而立。

    红药明白过来,双膝一软,忍不住对着墓碑放声大哭。一面哭,一面哽咽道“是我没有照看好先生。”

    萧珩定定看着墓碑,悲凉漫过双眸,他盘膝在坟前坐了下来,拍拍红药肩头,温言道“怎么能怪你要怪也只能怪我,我不该就这么让叔父来厉洲”

    啜泣声中,一人缓缓自阴影中走出。他一身铁灰色长衫,大半面容隐在幽暗之内,正是颜昕。

    萧珩抬眼,淡淡看了他一眼,只道“你约我来这里,还有什么要告知的么”

    颜昕看了眼红药,欲言又止,萧珩道“你说便是。”

    颜昕这才道“实在是北厉府中说话不方便,这才在堂叔灵牌后刻字,引二公子来此再说,你父亲交代我的事,也需在这里完成。”

    萧珩缓缓起身“我爹爹交代你的事何事”

    颜昕无话,却走到坟地边一间茅棚之内,取来两把铁锹,递了一把给萧珩,径自走到颜琛墓前,正欲动手,萧珩一把抓住他手腕“做什么”

    颜昕道“棺木里并不是你父亲,你怕什么”萧珩看了他片刻,不再问话,两人合力,将坟上泥土锹开,眼见坟中棺木隐约现出,颜昕跳入坑中,扒开尘土,掀开棺木顶盖。

    他移开棺木中的骸骨,打开底层暗格,捧出一件羊皮包裹着的物事。

    萧珩双眸精芒一闪,只见那羊皮被颜昕缓缓剥开,现出里面一把三尺长剑。

    那剑鞘沉黑如墨,上有淡淡荧光缭绕,正是他自小就已熟悉无比的东西。

    他心情激荡,自颜昕手中拿起那把长剑,微微颤抖的右手缓缓拔开剑鞘。月光陡黯,一道青光划破黑夜,霎时之间,犹如紫电破空,青雷乍鸣,四周草弄中悉索作响,蚊虫蛇蚁顷刻窜得干干净净。挟之夜行,不逢魑魅,正是灭魂剑。

    红药脸上还挂着两道泪痕,目瞪口呆地望着他手中那宝剑。

    萧珩缓缓合上剑鞘,抬眼看着颜昕。

    颜昕面上似有如释重负之色,轻轻叹道“当年变故后,我接管北厉府不久,你父亲便将灭魂剑偷偷交给我,让我一定把它藏好,我思来想去,似乎只有这处地方最为安全”

    萧珩点头问道“灭魂剑在此处,那颜遨府中的灭魂剑又是什么”

    颜昕微微一笑“颜遨只知有灭魂剑,却不知道真的灭魂剑是什么样子的,现在南厉府中的灭魂剑,不过只是一把普通的吴越古剑而已。”

    萧珩深吸口气,凝视着他“你为何要帮我们”

    颜昕沉默一阵,缓缓道“当年若不是堂叔和你父亲助我,我可能早就死了颜昕虽不才,却也不是忘恩负义之人,只是这些年颜遨看你父亲看得很紧,我与他虚与委蛇多年,却一直寻不到机会救出你父亲,实在惭愧。”

    萧珩默然片刻,却朝他欠身行了一礼,肃然道“堂兄说哪里话,颜墨在此谢过堂兄。”

    颜昕看着他手中灭魂剑,悠悠道“颜遨一直以为灭魂剑在他手中,所以更加有恃无恐,因为你汇不齐八剑,便无法让其他三脉死士听命与你,他认为你孤身一人不足为惧,无法只身救出你父亲,因此最后一定会答应用其他的七剑来换取你父亲。如今灭魂剑已交到你手中,就盼你找到其他七剑,若能得孟、王、沐三氏相助,与颜遨对抗便也多了几份胜算。”

    萧珩垂眸望着手中灭魂剑,半晌道“堂兄放心。”

    颜昕看看天色,低声道“我该走了,否则出府太久,又会引起颜遨猜疑。”说罢,自怀中摸出一封书信交予萧珩,道“这是堂叔要我交给你的。”

    他顿了顿,沉吟许久,终是道“其实堂叔他并不是无药可救,颜遨本也要留住他性命,只是他怕自己和你父亲一样,到时变成颜遨用来胁迫你的工具,因此拒不吃药,这才自绝了性命”

    萧珩心头巨震,霍然抬头,他眼眶已红,声音嘶哑“你说什么”

    颜昕不再说话,只微一欠身,默然走远。

    萧珩心酸难抑,浑身力气都似被抽走一般,颓然坐于叔父坟头,手指微微颤抖,许久方慢慢展开叔父的书信。

    纸上字迹绵软无力,却密密麻麻写满了一页

    “阿墨

    当你见到这封信时,想必一切事情都已清楚。

    你不必为叔父介怀。叔父这一生,游遍天下海川,见过古今名剑,纵情山水,逍遥天地,也算过得随性而为,快活自在。如今既已到天命之年,是时候该走了,我并无遗憾,你更无需伤心难过。

    我见到二弟之时,二弟遭受多年折磨,现在神智已几乎丧失殆尽,不过如此也好,他既然失了神识,自然不会感受到太多的苦楚,因此你要救二弟,也不急在这一时。

    阿雪历经磨难,心性不太稳定,我与二弟之事,最好不要告诉他,以免他更为伤心厌世。

    你曾告诉过我,你找齐八剑,是为了终结越王墓之隐患,也让君无尘和封七娘之憾事不再重演,叔父赞同你此心,却不支持你在了结越王墓一事后,将八剑毁去,可如今思前想后,的确只有毁去八剑,才是长久安宁之计。

    可叹我大半生游尽万水千山,却没有你看得清楚,也无你这份决心和勇气。

    剑者,可为正,也可为邪,善与恶,全在持剑之人的一念之间。越王八剑虽是上古奇剑,可它们已经沾染上太多的血腥,人心险恶,若是长存于世,日后还将掀起多少惊天波澜,不难想象。

    而你此生,又将遭受多少负累,亦是可想而知。只有毁去越王八剑,你与阿雪,才能得到永远的解脱。

    叔父这大半生,自问未曾做过其他亏心事,唯有当年为了越王八剑,欺瞒了阿书和红药,每每回想起来,总是令我如梗在喉。

    所幸红药天性淳朴,知晓一切后并未怪我,他于相剑一域中颇有天份,可惜我已无时间,不能教给他更多,你若有机会,当对他多加指点,假以时日,他将来必成大器。

    当年我把阿书带到百灵岛,又让她卷入越王八剑之局,利用了她对我的信赖,我深觉无地自容,对她的愧疚和伤害,今后只能你代我弥补了。你与阿书,若能圆满,叔父在九泉之下,亦会替你们开心。

    叔父去了,从今以后,勿再以我为念。唯盼你今后,不再受越王八剑所累,能够尽情去做你喜欢的事,过你想要的生活”

    一颗颗热泪,成串滴到信纸上,濡湿了纸签,墨迹晕染开来,一片片,一朵朵,像是漫天的乌云,模糊了字迹,阴霾了心绪。

    孤月如冰,在新坟之上剪出两道长长的影子,山头上长风凄冷穿梭,却始终吹不散那浓烈的悲戚萧索之意。

    萧珩将信纸郑重折好,收入怀中,站起僵直的身子,轻轻拍下红药肩头,哑声道“走吧,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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