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住,你虽然姓傅,却是我林雁辞的女儿,与他再无干系从今往后,不要再让我看到你写他的名字了。”母亲淡淡笑着,将那张写着“傅远歌”三个字的纸签撕得粉碎。那是八岁那年一个平平常常的夏日,窗外绿树成荫,知了长鸣,没有一丝风吹过。

    十岁那年,她第一次造出一柄小小的短剑,她为它取名“离桑”。离桑剑在枕头底下压了几日,终于被她忐忑不安地呈给师父和师公,师公抚摸着她的头顶,眼中露出惊喜神色,欣然道“长书,你的聪颖,并不在当年你父亲之下”

    可那心爱的离桑剑却在两天后被母亲当着她的面扔进了问剑阁的剑炉,通红火光映在母亲严厉面容上,昔日的温婉消失无踪。母亲俯下身来,看着泪眼朦胧的她“你本该做得更好的阿书,你要争气,总有一天,要让他知道,我的女儿,强过她的女儿、不,是强过所有的人百倍”

    当师弟萧珩那把初出的墨雨剑赢得师长们众口赞誉之时,母亲眼中流露出的失望神色让她全身如坠冰窖。那一晚,她在母亲房门外整整跪了一夜,第二天清晨,母亲一打开房门,她便哭着道“阿娘,请您给长书改个名字吧。宁疏师兄说,我的名字叫“长书”,不就是“常输”的意思么”

    母亲沉默,继而笑了“输的滋味并不好受,对么不错,我给你取名“长书”,正是要你时刻记得,无论何时、何地、何事,都要尽力去争胜,不要输给任何人。每当有人唤你“常输”,你的心中难道不会更加燃起斗志么这名字对你是一种警示,更是一种鞭策,你明白么”

    “阿娘我,我不想要这名字”

    母亲慢慢蹲下身子,轻轻抚摸她的头发,柔声道“娘总是相信,任何事情,只要你努力去做,总能得到你想要的,怕就怕在不能拼尽全力如果你不想应了这名字,那就要时时刻刻打起精神来。输与不输,不是一个名字决定的,是由你自己的心决定的。”

    她抬起头来“阿娘,那为什么您不去争回爹爹呢是您不想要他了么”

    母亲立时变了颜色,冷然道“不是告诉过你,今后不要再提起他了么那些事儿,你不会懂的。”

    长书蓦然睁眼。

    她正身处朔方剑阵中。那十二个雕像所持之剑,正对应着一年十二个月,二十四个节气,由春到冬,循环往复,生生不息,无穷无尽。

    缘起缘灭,幻由心生。

    长书不能自己,挣扎于琐碎往事之中。

    每前进一步,思潮起伏中,十二道剑锋随之悄然移动。剑气交错纵横,犹如一张密密实实的网,将她笼罩于无形之中,挣脱不得。

    朔方剑阵本是青锋谷用来考验弟子心志的剑阵。破阵之法难就难在破阵之人须得灵台空明,心无杂念方能成事。但平常之人若要摒除杂念,即使是一时半会儿,又谈何容易

    更何况那十二道剑气依二十四节气而成,又幻化出七十二候,变化无穷,极易催生幻像。

    破阵之人身处迷阵之中,收敛心神之余还要时时想着破阵之法,更是难上加难。即便破了其中几个节点,但只要心念稍一牵动,十二道剑气,二十四节气,七十二候便又会重新练成一气,终致徒劳无功。不明就里之人闯入剑阵,极易耗尽心力,走火入魔。

    因此,朔方剑阵对破阵之人考验极高,能破得了朔方剑阵的,青锋谷中也是寥寥无几。

    长书虽知晓内中玄机,无奈方才蛇洞一战,已耗去大部分心力,此时虽尽力排除剑阵干扰,精神仍是难以集中,脑海中思潮翻滚,难以止息。

    恍惚之中,又似回到那年大雪冰封之日,奇寒彻骨,母亲卧于病榻之上,已是油尽灯枯之时。

    她用尽力气,握住长书的手,缓缓道“阿书,这些年来,你的勤勉娘都看在眼里你总算是没有辜负我对你的期望。你师父和师公不待见你,但是娘相信你总有一日,你会让这青锋谷上下都对你刮目相看的。”

    她枯瘦的手掌再也握不住女儿的手,颓然垂下。阖目片刻,这才睁开眼,勉强笑道“萧珩和月娘虽是人中龙凤,却又怎及得过我的阿书万一我从厉洲带回来的那块黄铁,你一定要善尽其用娘不能再陪着你了,你需记住,这一切,都是为了你自己”

    那一年的大雪,一直下到来年二月。

    春风回暖之时,她用母亲坟上化开的雪水,淬成重光剑。当南星剑毫不留情震碎重光剑时,万千碎片似是化作漫天飞雪,挟着凛冽的寒气,从四面八方渗入她的五脏六腑,钻心的疼痛。

    长书嘴角已渗出一丝鲜血。

    就在她眼前幻化出重光剑碎片之时,十二道剑气亦在同时,缓缓侵入她的身体。

    她体内气血翻涌,心知已到了危急关头,却仍然无法阻止脑海中闪现出的那些画面,还有一些不知从何而来的念头,顷刻之间如同春草,倔强而顽强地破土而出。

    我听从一痕先生,保护聂英和天陵剑,难道在我自己心里,当真就没有一点私心

    赏剑大会后,我到这卿府里来,要毁去天陵剑,莫非只是因为一痕先生要我如此或者只是为了不让天陵剑落入心术不正之人手里

    后来我改变主意,要拿天陵剑去交换李庭所说的秘密,难道又真是不计旧怨,要去揭开百灵岛和青锋谷的秘密,帮助那逐我下山的师门

    她的呼吸更加急促,冷汗自额头一滴一滴下落。那深深藏在心底的,甚至是不愿被她自己所承认的那些念头,此刻一一浮现。

    那两年掌管枕剑阁的日子里,师门上下大部分人的冷漠和非议。

    涵光剑被南星剑斩断的那一刻,铺天而来的羞耻和失望。

    那一夜朔风之中,辞别师门独自下山时心头的愤怒和伤心。

    不,在我的心中,是有不甘和恨意的

    阿娘说过,我傅长书,总有一日,要让青锋谷的人刮目相看

    我绝不会像我的名字一样,常输不胜

    是的,我尽力去保护聂英和天陵剑,是因为我心中,对天陵剑也有着好奇和渴望

    我不顾一切要毁了天陵剑,是因为我记下了天陵剑上的云纹,聂英既然抛弃了天陵剑,我便不想再有第二个人知晓越王墓的方位,越王八剑我并不想要,但是越王墓中那些有关铸剑的记载和史籍,定能助我铸出无人能及的神剑

    我甘冒奇险,要与李庭交换那秘密,不过是想要让青锋谷看看,纵使那萧珩铸剑技艺再高超,修为再厉害,真正能帮助青锋谷的,却是我这个被他们逐出师门的弃徒我要让师父和师公知道,这些年来,他们对我的看法,终是有所偏颇

    我所失去的,一定要一样一样地拿回来我所没能得到的,一定会如我所愿得到

    她双颊绯红,全身颤抖,一颗心鼓鼓跳动,似乎就要从胸腔中跳出来,手脚使不出半分力气,脑海中却是翻江倒海,欲念犹如附骨的白蚁无处不在,又如同刚刚才摆脱的毒蛇,盘根错节,在她脑中苦苦纠缠,吞噬着她的理智,让她喘不过气来。

    她粹不及防之中,剑气已带着冰凉蚀骨的寒气,穿过肌肤,攻入内腑,霎时之间,心口处传来一阵剧痛,这一痛之下,思绪倒稍稍平息,天泉师公的声音蓦的在头脑中响起,犹如当头一棒

    “得与失终究是虚妄,胜了又怎样输了又如何铸剑之道永无止境,我等穷尽一生,所得不过沧海一粟,你如此偏执,又怎能更进一步”

    她浑身一个激灵,脑海中倏然静了下来,方才那些欲念四散无踪,只剩下了一个声音在头脑中轻轻回荡。

    我一心争胜,到底是为了阿娘是为了青锋谷的其他人还是为了我自己

    本是凌厉之极的剑气,此时攻势竟然缓慢下来,只顺着她的思绪,轻轻浮荡在周围。

    她忆起那稚气未脱的离桑剑刚刚出炉时,心中那份难以言说的兴奋和雀跃

    那些在剑炉边留连的时光,寂寞而悠长,然而每当一柄好剑出炉,欣慰之余只觉得所有的辛苦和等待都是值得的

    每次一听见双剑相击时那轻轻的叮当声,就能让她清楚感觉到身体中流动着的沸腾血液。

    还有那些在藏剑阁翻阅史料、祭拜古剑之时,胸中油然而生的向往和澎湃燃烧的激情

    这些,都是生命中最美妙的时刻。

    阿娘说的对,这一切,原本都是为了我自己。

    她闭上双目,两行热泪自眼眶中奔涌而出。

    我本爱剑,为何要让这喜爱沾染上世俗之争

    我一心争胜,却忘了首先要胜过的,便是我自己。

    阿娘没有办法挣脱阿爹出走带给她的痛苦,所以执着于我。

    胜与负,本就在人心之中。就算我遂了阿娘的心愿,赢得天下赞誉,但她终究还是输给了这一生悲苦的时光。

    我输给了萧珩,又被逐出青锋谷,但我由此得以遇到一痕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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