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方庙宇,小孩子的身体就一天天好起来,生病这种事也渐渐远离了他的生活。

    这样的日子持续到了九岁那年,身强体壮的男孩重新入了寺庙,当起一个小沙弥。原因是要去“还愿”当年叔父在佛前替他许下未来成为护佛卫法的宏愿,以换取佛祖保佑,如今也确实到了偿还当年所求之事的时候。

    青灯古寺,万千佛塔,在寂寞又悠长的岁月里,沙弥男孩成为了英武的少年,也到了可以还俗返乡的日子。

    是的,毕竟不是什么人都能长久地待在寺庙里,没编制的临时工合同到期了就该走人。毕竟受到当时的风俗影响,附近不少人家都会把孩子因为某些原因在寺庙里寄养上一段时间,等养大一点再接回来继承家业。

    告别了敬爱的高僧叔父与往日交好的同僚们,摸着稍微长出些许寸头的少年人返回故乡,迎接他的是满头白发的老夫与两位哥哥和其他弟弟妹妹们。

    由于家族里已经有两位哥哥了,因此继承家业这种事怎么都轮不到自己。恰好家族与外省开通了海运贸易线路,因此年轻人在家中坐不住、也没法像个真正的纨绔子弟那样享受纸醉金迷人生,便自告奋勇地去主持海运贸易线路了。

    他一见到大海就被这一望无际的蔚蓝迷住了,什么青灯古佛,什么平静人生,统统都一边去吧少年人像个初次出海的海盗那样,兴奋地享受起接下来十年的风浪人生。

    在此期间,叔父也作为国内首屈一指的高僧大德,屡屡受到了国外的邀请去传播佛法。但前面几次渡海都失败了,连国家都下达了禁止渡海的禁令。

    听闻此事后,年轻人想起幼年时对方的照顾与谆谆教诲,便去与父亲商议着,动用家族的资源去满足叔父的念想。刚开始父亲不同意,但拗不过他的软磨硬泡,再加上看在三儿子这些年来为家族付出的份上,最终同意让老三为自己的兄弟出海尽一份力。

    那真是辛苦到不想再回忆第二次的旅途。

    在此后的四次渡海中,他们先后遇到了海怪,遇到了龙王,遇到了肆虐的深海邪神,以及无数难以想象的航海困难。

    最危险的一次是在突如而来的飓风之中,一身袈裟的叔父面无惧色地端坐在船头,面对邪神诵读高深经文压制对方的行动,而年轻人则是和水手们在风浪中嘶吼着杀开一条血路。

    但那次还是失败了,叔父的眼睛被溅入邪神之血,当场失明,船只被打得稀巴烂,最后还是年轻人抱住年迈的叔父和几个水手,一路拼命往外游才从路过的商船处获得救援。

    第七次渡海时,叔父已经成为了两国之间颇有名望的高僧名人,年轻人也如同幼时在佛前许下的诺言那样,以一己之力成为了真正的“佛门护法”。

    他们破破烂烂的船只最终抵达了鹿儿岛的海滩上,满脸是泪的遣唐使跪在沙滩上亲吻故国的砂砾,水手们与同行的僧侣们都在欢呼,只有叔父神情慈悲宁静地站在甲板上,感受着异国的海风。

    “和正。”叔父闭目对他说,“这些年来辛苦你了。”

    淳于和正想说句“不辛苦”,或者“叔父才是”之类的话,但想了几秒,他还是双手合十,深深地说了一句话。

    “我佛慈悲。”

    “南无阿弥陀佛。”叔父同样合掌回应道。

    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顺带一提,叔父的俗姓是“淳于”,法号“鉴真”。

    后世称其为“鉴真大师”,是大唐盛世里最有名的高僧之一。

    而年轻人,也不过是在别人波澜壮阔的人生里,像一颗不起眼的螺丝钉那样做到了自己能做的极致。

    “所以,老淳你现在都想起来了啊。”伊吹光和平静地听完这个来自千百年前的故事,早已波澜不惊。

    有什么好吃惊的队友都不是人这种事不是早就很清楚了吗。

    “是啊”老淳回答道或许我们该叫他淳于和正才对,“我全部都想起来了。”

    行商扭过头去,目光满是威严,如同神明般的直视着这个迷茫的大个子。

    “既然如此,为何还不归去”

    然而淳于和正却只是皱着眉头挠了挠后脑勺“我不想去西天极乐。”

    伊吹光和

    “如果我没理解错,以你如今的功德而言,倘若去了佛国,起码一个阿罗汉果位是逃不掉的。这你都不愿意吗”

    事实上,仿生人觉得这一幕颇为奇妙,自己一个科学至上主义者的玩家居然一本正经地跟一个亡灵讨论立地成佛、正道因果之事

    但是老淳依旧坚定而执着“不愿意我生前护佛,死后只想归家。”

    “回家啊。”

    “是的。”这样说着,老淳有点孩子气地露出了失落的表情,“自护送叔父大人抵达日本后,没有超过一个月,我便在京都病逝了。”

    “你的尸骨没回去”

    “送回去了鉴真大和尚发令了,当时的日本朝野谁敢不从呢只是我的魂魄还被困在这片土地啊”老淳苦恼地摸摸头顶,“当年我因故而迷离地徘徊在这片土地上,等好不容易折返招提寺,发现自己的尸骨送回故土都一年有余了”

    那是什么感觉呢

    仿生人想不太明白。

    但她知道,当时的淳于和正一定是很伤心的。哪怕是现在说起来,她也觉得身旁的这个大个子很伤心。

    为了弘扬佛法,为了守护亲族长辈,不惜四次跨海而来日本。这一路上克服了那么多的困难,斩妖除魔坚持到了终点,到了最后自己却孤零零地死在了异国的土地上,连魂魄都没来得及见到自己的家人最后一眼

    在此后的千百年里,他不断地重复着失忆回忆再失忆的奇特轮回。

    无法离去,无法沉睡的无名英灵,迷茫地困顿于大洋之上的这个岛国中,大海阻隔着他返乡的道路。无人再知晓他的生平与喜好,也再没有永恒的安宁能降临其身。

    信仰一生的佛祖遗忘了他,最为崇拜的叔父并未及时注意到他的病逝与离魂征兆,身旁的异国之人也无法与他沟通心扉。

    也许在海的对面,在那些年里,淳于和正的妻儿与其他亲人依旧苦苦地等候在家里等待着一个没办法再回来的人。

    那到底是什么情感呢为什么我的内心,会像是灌注了铁水一般沉重呢

    仿生人无法想明白,她无法用理性的名词给出一个精准无比的定位,但她知道自己也许应该做点什么事情。

    我明明只是个奸商而已

    自诩从不做亏本生意的伊吹光和沉默地推了推老花镜,任由唏嘘的海风吹拂着自己二人一狐,镜片上关于客户的认证光芒越来越浓烈。

    “老夫明白了。”行商说。

    下一秒,老头儿从货箱里摸出了一枚色泽明润的龙形玉佩,直接将它砸在其他棱角锋利的礁石上。

    随着一声清响,玉石粉碎,连带着上面刻着的那行座机号码也碎了。

    “诶”二号惊叫起来,淳于和正也呆住了,不知道老人家此举何意。

    不过下一秒,他们面前的海域就形成了一个巨大的、不断转动的旋涡,只见一条戴着顺轰快递帽子的龙就探出头来“顺轰快递,为您服务谁在用时空快递服务呢有什么货要送啊”

    伊吹光和指了指自己身旁的大个子,通体铁灰色的神龙就飘起来,用一个坚固的纸箱把淳于和正打包进去,一边缠着胶带一边问“时间地点”

    “公元755年正月,地点是当时的大唐江苏扬州,淳于家祖坟。”

    “收到哪边付款”

    伊吹光和想了想,“货到付款。那边吧。”

    “好嘞”神龙从鳞片下掏出一台打单机,打出了小票递给伊吹光和。然后这个快递员开始打包快递,在即将合上纸箱盖子前笑着问这位货品先生,“两位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老淳被这一连串麻利到令人发指的行为给震撼了,他呆呆地看向伊吹光和,后者也只是抱着小狐狸对自己微笑。

    “哈哈哈哈哈哈”

    于是,这个铁打一样的汉子也跟着笑了起来,笑着笑着,他的眼眶就红了。

    “玉佩我、我还没付钱啊老爷子”他结结巴巴地大吼道。

    一起旅行七天,他当然也知道伊吹光和扣扣索索的本性。

    “这一回我请你啦。”行商老头儿咧开了嘴,漏风的牙齿看起来倒也有些可爱了,“谢谢你当年为这个国家做的一切事情,也谢谢你这段旅行来对我这把老骨头的照顾老淳,永别了。”

    老淳依旧豪迈地大笑着,只是用手背不住地摸眼角,忽然将长臂一挥,一把修长的唐刀就被甩出来,在半空中舞成一团银光,倏然间直插在伊吹光和身侧的黑色礁石上。

    伊吹光和侧眼望去,刀柄处有狮子咬刀的刀镡作为装饰,莲花印记在雪亮的刀身上清晰可见,倒映出行商那平静柔和的眉眼。

    又听老淳肃然说“君之大恩,无以为报。我身无长物此刀跟随我多年,还值得一二钱,今日便赠于您老人家换酒喝了,切莫推辞”

    “太贵重了。这可是你的心爱之物”伊吹光和连忙说道,想把刀扯出来还给人家,但是一来唐刀锋利无比,二来入木三分,一时间难以拔动出礁石。

    但是淳于和正只是笑着再度摇摇头“与归家之途相比,何物又能比得上这一抹乡愁呢”

    说罢,他看向快递员“麻烦这位阁下了。”

    “不客气不客气。到时候麻烦给个五星好评哈。”快递神龙把纸箱关上,缠上了透明胶带,用尾巴拖动着巨大的纸箱朝着旋涡深处跳进去。

    伊吹光和与二号都听见了纸箱深处传来的古朴歌声,不再是用生疏不已的日文,而是用故土的方言高声哼唱。

    “薤上露薤上露何易晞”

    “露晞明朝更复落”

    “人死一去何时归”

    顿了顿,那人又似是无限欢喜地在曲末最后唱道“归去兮,今日归期已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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