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布理所当然地来到离项羽最近的老位置,干脆利落地坐下。
旋即目光炯炯地看向项羽,显是等待下文。
项羽面容冷峻,心里却为难得不知如何开口。
叔父在世时,他不必作甚筹算,只需奉命行事。
后成了楚国主帅、堂堂霸王,则成了谋士想方设法以策谏他,他只需听上一轮,决定是否采用。
哪曾劳烦他搜肠刮肚,斟酌用词、亲自说服底下将士改变心思了
他兀自苦思,不知如何开口时
吕布敏锐地察觉出几分异常,眸底狐疑愈发浓重。
他虎眸微眯,警惕地对这今日尤显冷沉古怪、好似心事极沉的憨王不住打量。
究竟是出了何等不得了的岔子,竟连缺心眼如项憨子也觉棘手、做这忧心忡忡的模样
吕布心里咯噔一下,只觉大事不好。
越是想不明白能出甚么岔子,他就越是不安,哪能由着项羽同他打哑谜,立即开口问道“大王召布来此,可有急务相商”
经吕布这么一催,项羽眉宇紧蹙,却终于下定了决心。
罢了,既奉先甚肖他少时脾性急烈,他若阐明要害,定可领会。
于是在吕布紧迫逼视中,这面沉如水的威严霸王,在磨磨蹭蹭半天后,终于动了动一直紧紧抿着、透着股摄人的冷凝肃杀的薄唇。
下一刻,就听这霸王缓缓开口道“战况迟滞不前,士气必将颓下。再候三日,若仍无捷报传来,大军亦需开拔,由孤亲率,北上伐齐。”
吕布瞬间听明白了这憨子急脾气,闲太久而心慌,实在等不及了。
对速战速决这点,吕布曾经也深以为然,甚至颇为推崇。
他看着吞吞吐吐的项羽,不禁想起了当年一度以亲身上阵猛冲猛打、攻无不克为傲的自己。
然而越到后头,越是只仰仗单兵作战的骁勇,就越注定早晚要倒那力竭受擒、孤立无援的大霉。
若不想将仗打得旷日持久,落得精疲力竭,就需在用策攻心时多费些功夫,事半功倍。
只可惜。
吕布下意识地抚了抚毫发无伤的颈子,牙根不知从何时起,已然咬得死紧。
每当想起白门楼那日,他都必将忆起被生生缢死的屈辱与痛苦。
他呼吸急促,两侧太阳穴猛然一跳。
待他悔悟,已为时过晚。
许是忆起惨烈往事、看着一脸无畏无知、却无不与当年自己神似的项憨子,吕布竟奇迹般地感到了心平气和。
这一大坑明晃晃地在身前摆着,除非要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掉下去,否则劝,还是必须得劝。
只要在这关键时刻沉得住气,不论那瞧着狡诈多智的狐狸眼能否成事,对于便宜老哥韩信处,他是一千个一万个肯信的。
若连灵武冠世、策出无方如兵仙者,也能在那蠢豹子的阴沟里翻船
吕布嘴角微抽。
莫说他这拼命力荐的老脸不必再留,也意味着老天当真是铁了心,要亡眼前这憨子了。
项羽那话甫一出口,就聚精会神地观察爱将的反应。
却见吕布一脸漠然,双目涣散无光,似是失望到了极点,仅低头默默无言心便渐渐悬了起来。
他面无表情,又等了一阵,始终不得吕布回应,不禁询道“奉先认为如何”
这和声细问里,已带了一丝毫不自知、亦是陌生之至的忐忑。
吕布也正发着愁。
只消稍加易地而处,他便不难料想,眼前这执拗自矜、孤勇急躁惯了的憨子,哪怕真撞得头破血流了,一时半会也不见得醒悟。
更遑论是听进外人之言了。
想当初陈公台也好,高伏义也罢,甚至连那嫩崽子张文远都未少或是直截了当、或是拐弯抹角地劝他。
他却似被猪油蒙了心般,非要一意孤行,纵屡涉险境,也未能醒悟。
娘希匹的,此事着实难办啊
吕布一想到劝动眼前这一身执拗、只与当年的自己如出一辙的憨王,就觉眼前道路艰难险阻,实在希望渺茫。
项羽见他神色一阵变换,最后竟是越发颓丧失意,眉峰不由深深蹙起。
二人心思各异,相对沉默无语许久,还是吕布先振作起来。
罢了罢了,姑且一试。
这憨子若实在不肯听,非要出兵的话大不了也只搭进去个未来得及脱身的陈平小命,便宜老哥韩信那处的优势、总归是能保住的。
只要大局不崩,倒也不必对这脑子不大好使的憨子太过苛责。
吕布如此开解一番自己,眸中已带了几分不自知的慈爱宽容。
当对上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看的项羽的目光时,他略清清嗓子,不抱任何期望,只试探着开口提了句“依布之见,此事急不得,不妨”
话刚开口,一直默默无语的项羽便眼睛一亮,倏然打断了他“奉先所言在理。”
“再候上”
吕布当场愣住。
待他消化完了项憨子所言之意后虎目骤然瞪大,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这人
项羽一直细看他神色变化,此时已彻底安定,暗松口气,口吻却一概如常“既已候了数月,倒也不差这一时半会了。”
吕布面容呆滞,深思恍惚。
禁不住无声喃喃这憨子的脑袋瓜子,怎忽地如此灵光,莫不是真叫他那日重拳打开了窍
否则以项憨子这又臭又硬的脾气,这会如此轻易依言纳谏
吕布越想越不对劲。
怕不是吃错药了
他心中一凛,眸中精光迸现,无比锐利地看向貌若威严持重的项羽。
二人目光相触,默然对视。
吕布气势汹汹,项羽目光深沉,心下却是茫然。
而吕布则在确定对方非是气怒下说的反话、而当真如此认为后,一时间大喜大悲席卷而来
格老子的,项羽骤然开窍,岂不衬得当年一意孤行、落得身死兵败的他蠢得离奇,竟连憨王也比不上了
吕布悲。
吕布气。
吕布是又悲又气。
只是悲着悲着,气着气着,他莫名就乐了。
“罢了。”
吕布轻哼一声,撇了撇嘴,在项羽流露出担忧之色的眼眸的注视下,兀自嘀咕道“也好。”
他始终观这憨子类己皆是世无双之武勇,长于领兵,奈何所信非人,加之数番行差踏错,落得受庸人合攻,窝窝囊囊地步上绝路。
如今对方逆天改命,叫那偏心眼子的贼老天气个死去活来,等同于稍替他报仇雪恨倒也是差强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