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二十三日,乔装而行的车队从京都的小道出发, 踏着积了半尺厚的雪昼夜不停地赶路, 精兵亲卫穿着森寒的铠甲, 沿途行人纷纷退避。

    而这还只是明面上的一小支队伍, 暗地里保帝王安全的人不知几何。

    元欢再不明白里头的道道, 也能察觉出一些意料之外的凝重与紧绷,她身子不好, 然马车里布置得舒服, 路途又稳, 只偶有颠簸,因而她倒没觉着身子不能消受。

    直到陆路换成水路,昔日车水马龙的码头上除了忙碌帮货的水手,就是看热闹交头接耳的百姓。天慢慢地泛出微光, 元欢思绪朦胧,由清茶扶着下马车的时候,睡意尚未完全消散。一张水色的面纱,遮住了那张既嗔又娇的小脸, 秋香色缕金裘衣将原就玲珑的身子遮得严严实实。

    严褚目光如刀, 隐晦地扫了扫四周零零落落的人,紧接着目光落在元欢身上, 微扯了扯嘴角,朝她伸出了手。

    男人身形高大, 将被北风吹斜的雪沫子尽数挡下, 元欢呼吸间在半空中浅浅地逸出白气, 但瞧着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掌,竟怎么也不肯将手递上去。

    静默片刻,严褚有些无奈地妥协,不得不退而求其次,轻揉了揉她乌黑的发,声音融入寒凉冰雪中,“怎么这样挑”

    元欢立时后退了三步与他拉开距离,小鹿一样警惕的目光落在严褚的脸上,声音里的抗拒几乎要溢出来,“皇上带着这样个面具,真真”

    她将到了嘴边的丑字咽下去,好歹换了个和缓委婉些的字眼。

    “左右是不好看的。”

    已经数不清这到底是一路上她第多少回嫌弃了,严褚扯了扯嘴角,黑色的裘衣与她秋香色的衣边相触,他不由得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压低了声问:“当真有那么丑”

    元欢毫不迟疑地点头,道:“当真。”

    此行出来,为了掩人耳目,他冠以大理寺少卿秦伧的身份,前往徐州查办官员勾结,贪污受贿的案子。既然是为了掩人耳目,自然得来些真的,严褚脸上戴的人脸面具,俨然就是比照着大理寺卿秦伧的面容做出来的,上面的肌肤纹路,足以以假乱真。

    秦伧年过四十,出自漠北的世族,整个大理寺里,也唯有他的身形与严褚相当,原本一切好好的按照计划在进行,可谁也没有料到,元欢竟对这个面具这样抵触。

    在宫里时她最喜欢缠着他腻着,可自打严褚带了这个人皮面具,她竟是连个眼神也没给了,光是看着他这张脸,说话的兴致都不高。

    严褚苦笑不得之余又免不得庆幸,得亏自己还生了张不错的皮囊,能叫她看得下去。

    天一放亮,码头上的百姓就多了起来,元欢与严褚登船而上,不可避免的就听见了一些议论之词。

    “这朝里的大官出行,怎么还带上个女子”一碎嘴的妇人眼尖,声音也尖,这话一出,倒引得许多人附和。

    “你这妇人家懂个什么,我可听我主家说了,这是朝里的大官,奉旨去的徐州,路途遥远,身边怎么也得有个红颜知己陪着解乏,男人天性如此,有什么不能理解的。”一前来采买的小厮插嘴,说得有头有尾,码头岸边的人颇以为然,对这船里坐着的“大官”身份好奇得不得了。

    最后不知是谁说了句,竟真的将秦伧的身份给猜了个七七八八来。

    元欢耳朵尖,她默默地听了,转头一句一句地复述给严褚听,渐渐的也觉出不对劲来,她疑惑地问:“不是说咱们此行身份保密,为何消息这样快就传出去了”

    严褚从喉咙里挤出两声低笑来,他剑眸微眯,看着人群中几个不起眼的黑影迅速消失,似是心情极好般,用手指勾了她几缕长发,道:“还不算是太笨。”

    他将船上竹帘一拉,待停泊的四五艘大船摇动,便指着岸上那挤着乌泱泱的人,意味悠长地道:“猜猜,这里头有多少人,是徐州那边派来的探子又有多少,是朕派下去刻意散布流言的人”

    元欢一愣。

    她还没想出来,就被男人铁钳一样的大掌扼了腰身,一声低促的惊呼声后,她绵绵软了身子,缠着音指责他欺负人。

    严褚失笑。

    他再清楚不过,她的腰肢是个怎样敏感的地方。

    可他没想到,饶是这样,她情愿歪着身头靠在一侧的垫子上,也不愿往他肩上靠靠。严褚皱眉,这几日来积累的怨气达到了一个顶峰,他恨不能将脸颊泛着桃红,眼波流转的人儿揪到自己跟前,再将摘了叫她好生瞧瞧。

    这岂不是说日后他出去带兵打仗,还得刻意给她保护着这张脸,不然万一留条长疤,她岂不是打算这辈子同他讲话的时候都隔上数米,小心翼翼地远着不靠近

    这娇里娇气的小姑娘,除了挑吃挑喝外,竟还学着挑起了人。

    什么毛病

    元欢其实也并不是不想亲近他,这人虽然变了个样貌,但周身的气势和说话的声调都未曾改变,包括身上散着的青竹香,这些对她而言,都有极大的诱惑力,若是放在她失明的时候,那便也无所谓,左右什么都看不见。

    可现在,她实在无法正视那一张皱纹丛生的国字脸。

    现在严褚沉下脸时威力大打折扣,元欢越发壮了胆子,她压了压唇,故作委屈,声音又刻意放得极低,“又不是你。”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旁人听了定是要再追问几句,搞个清楚明白的,可严褚不用,他仅看了眼小姑娘的神色,就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

    不是你,就不想亲近,哪怕我明知你就在这皮囊之后,那也不行。

    她总有本事一句话瓦解他所有情绪,严褚眼里的各种情绪泯于黑暗,片刻后,他再开口时,声音已然大哑,“真是个傻的。”

    他忍不住又想,欢欢今时今日这般依赖着他,这样乖巧,那么等到记忆彻底复苏的那一日,来自她歇斯底里的谩骂与寒心话语,足以将他再击垮一次,唱过了蜜糖的滋味,再回到日日吞黄连的日子,他该以怎样的自制力束缚克制自己

    已经在克制了,不然何以连碰都不敢碰她一下,不就是怕再伤害到她吗

    严褚看着跟前傻憨憨的小姑娘,思绪回笼,他笑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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