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灵精。”寻聿明无奈地笑了,抱她回去,交给庄奕“还你。”

    庄奕仍旧插着兜,也不去接,“她要请你吃饭,我可管不着。”

    寻聿明拉开车门,将艾比放到副驾驶上,道“我走了。”

    “等等。”庄奕敛起神色,追上去问“你找我到底什么事”

    寻聿明不吭声,他又道“先跟我回去吧,你脸色惨白,走下山非晕路边不可。”说着将他拉回来,不由分说塞进后车厢,自己坐到驾驶室,发动了车子。

    艾比见两人都不说话,车内气氛尴尬,叹了口气“我太难了。”

    寻聿明被她逗笑,弯弯唇角,把另一颗糖丸也喂进了她嘴里。

    汽车开到家门口,丛焕还在街上和邻居大爷说话,看见寻聿明从车里下来,立刻气得蛾眉倒竖“嘿,你没完了是吧”

    庄奕见这架势,瞬间了然,赶紧拉开她道“丛焕,这是寻大夫,我朋友。”

    “哈”

    丛焕眼睛瞪得溜圆,“他就是寻大夫你要介绍给我爸看病的那个寻大夫”

    “就是他,我大学同学。”庄奕颔首。“他上学早,跳级了,看着年轻。”

    “”

    双手在裙子上搓搓,丛焕走上前,冲寻聿明伸出右手“对对不起啊,寻大夫。刚才我把你当成是算了。反正就是我认错人了,对不起。”

    寻聿明偏开头,丝毫没有和她握手的意思,淡淡道“我的号排到一年后了,神仙来了也排不上,你找别人看病吧。”

    “别别别,我刚才真不是故意的,我爸都念叨好久找您看病了。”丛焕看向庄奕,后者摊摊手,示意“我也没办法”。

    僵持片刻,他道“你先回去吧。我和寻大夫有点事,看病的事过两天再说。”

    丛焕吐吐舌头,和艾比摇摇手,去了车库。

    庄奕抱着艾比去开门,带寻聿明进屋,解释道“丛焕是我的学生,帮我来喂猫的。她脾气有点暴躁,你别跟她一般见识。前两天我不小心招惹了两个大学生,她那是替我打抱不平呢。”

    前几天庄奕去大学生联合协会演讲,顺便捐了一笔钱作为贫困学生的奖学金。没想到,听演讲的学生里有两个男孩儿对他一见倾心,要到他名片以后,隔三差五往他家里跑,美其名曰请教论文,实则是套近乎。

    庄奕倒杯柳橙汁,递给寻聿明“我们出去吃吧”又叮嘱艾比“不是说冷么,去穿你的小斗篷来。”

    寻聿明放下文件夹,说“我有事问你,用不了多长时间,一会儿就走。”

    “在这儿问”庄奕指指朝客房走去的艾比,“她也饿了,都下午了。有什么事吃饭说吧。”

    他去厨房打包了一些杂物,让寻聿明抱着艾比“帮我看着点儿她。”自己去开车。

    寻聿明见他回家拿的都是些水壶、水杯、饭盒之类的东西,猜着是给秦雪岩拿的,想起医院到现在都没消息,道“每个人苏醒的时间不一定,也许明早,也许再过几天,秦阿姨她”

    “我没着急。”庄奕开出小区,趁着红灯停下车,从中央后视镜里看着他说“你不用有压力,我相信你的能力。就算怎么着也不是你的问题。”

    寻聿明与镜子里的他对视两秒,转过了脸去。看着外面逐渐落山的夕阳,睫毛轻轻垂落,他道“我不该做这个手术的。”

    车子恰好驶入滨海隧道,庄奕的脸隐没在暗影中,他的表情看不分明,只有淡淡的声音问“为什么就因为我是你八年前谈过的前任”

    医生不给自己的亲友做手术,是为避免个人感情影响客观判断。但前提是有感情。他们之间还有什么呢如今什么也没有了。

    “不只为了这个。”寻聿明知道自己是在过度担心,可他控制不住。“我来医院才两个月,已经有三个病人没醒过来了,这个时候我不”

    “你的因果关系弄反了。”庄奕打断他的话,手里的方向盘转个圈,进入了滨海公路。

    天色渐渐晦暗,日头融化了半个在海里,此时此刻的海面异常瑰丽,如同打翻了颜料盘,粉白橙红蓝绿紫,悉数渲染在一起,缤纷而夺目。

    庄奕目不斜视,眼睛盯着前方蜿蜒曲折的道路,说“不是因为你,病人才没醒过来。恰恰相反,正是因为你,那些本来就没可能醒过来的病人,才有了一线生机。”

    因为他是寻聿明,所以罹患绝症的病人会慕名而来。也因为他是他,所以那些原本不该有的希望才会被点燃。

    “那些人做手术之前都签了同意书,人家愿意拿自己的命来搏一次。他们自己都不怕失败,你有什么可怕的”

    庄奕将车停在海边,去了一家露天餐厅。岸边的铁艺围栏上缠着灯条,细碎的光闪烁着,落进两排鸢尾花里,变成了露珠。

    服务生把他们领到一旁的空位上,庄奕给寻聿明拉开藤椅,又将艾比放进儿童座椅,坐到对面点了餐。

    寻聿明不是来吃饭的,也没心情在这里和他吹海风,他开门见山道“我心理评估的结果出来了。我就是想问问你,你凭什么不给我过我再三跟你说了,我没有酗酒”

    这种走过场的事,庄奕不给他过,多半是故意。

    他思来想去,觉得问题肯定出在酒上。寻聿明后悔死了,早知道那天不告诉他自己喝酒的事,扯个谎就过去了,何至于像今天这样麻烦。

    “我没说你酗酒。”庄奕抖开餐巾,铺在自己腿上,拿起勺子说“反而是你自己,总是强调你没酗酒,这难道不是你对自己喝酒而产生负疚感的表现么因为你心虚,所以才会用这种方式,不断地说服自己喝酒没问题。”

    寻聿明被他说得满脸通红,他试图争辩“我心虚什么我没有做错事,有什么可心虚的。”

    “是啊,你又没有做错事,你心虚什么呢”庄奕晃了晃左手里的小银叉子,上面那块香煎鲑鱼居然没有飞出去,“问题就在这里。”

    “我没有。”寻聿明被他说中心事,只能为了反驳而反驳。

    他别过脸望着海平面,道“你说我心理状态不合格,就等于说我对我的病人不负责。你这是在侮辱我的职业道德和能力。你你太过分了。”

    根据庄奕对他的了解,能让他这样脾气性格的人,说出“你太过分了”这样的话,显然他真的太过分了。

    不是每个人,在人生的每个阶段,都有面对自己内心的勇气。

    庄奕抬眼看他,给艾比挑着鱼刺,说“我只是实话实说,对你的心理状况进行客观评估,是我的职责所在。你觉得我是故意不给你过吗就因为过去的私人恩怨那你也是在侮辱我的职业道德和能力。”

    寻聿明闻言一怔,起身道“我要走了。”

    他面前的意大利米一口没动,已经凉了。庄奕擦擦嘴角,从侍应生手里接过一只小小的黑色纸盒,说“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拒绝的话说出口,寻聿明又觉得自己这样很幼稚,补充道“你要回医院,我自己坐车回去吧。”

    庄奕仿佛没听见“艾比还没吃饱,你等她一会儿。”

    他用艾比做牵制,寻聿明无计可施,只能硬着头皮坐回去,两个人相顾无言。

    一刻钟后,艾比吃完饭,朝庄奕道“我请客,你帮我付钱吧。”

    庄奕笑笑,结了帐,取来车,给他们两个开门。寻聿明抱着艾比上车,一路沉默地和他回了医院宿舍。

    车子停在小区门口,庄奕熄了火,周遭立刻安静下来,三个人都没有说话。

    天已擦黑,寻聿明盯着老路灯下的一团飞虫看了半天,推开车门,最后问他“你真觉得我酗酒吗”

    庄奕打开手套箱,拿出刚才在餐厅打包的纸盒给他“我说了很多遍了,我不认为你有酗酒的问题。你虽然不至于酗酒,但你的确在用酒精缓解焦虑和恐惧,并且很明显你为此感到愧疚,这也更加剧了你的焦虑。”

    他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侧身看着寻聿明“你需要接受心理治疗,这是我的专业意见。”

    寻聿明垂下头,问他“那你会给我做心理咨询吗”陈院长多半也是这个意思,他猜测。

    “不会。”庄奕摇摇头,看一眼时间,护工快下班了。“我先回医院了,晚安。”

    他的车开走了,寻聿明还站在原地出神。

    每当他以为他们已经和解了的时候,庄奕总能一句话把他们拉回客气疏远的距离。这应该也算一件好事,毕竟寻聿明也不想和他走得太近。

    但庄奕拒绝给他做心理咨询,而且是在他刚给庄奕母亲做过开颅手术之后,过河拆桥未免也太快了。理智上,寻聿明并不认为庄奕欠自己人情,但感情上,他还是忍不住那样想。

    这一夜他仍旧没睡好,断断续续的梦将他在过去和现在之间来回撕扯,直到来电铃声叫起来,才逃离梦魇。

    寻聿明摸到床头上的手机,按下接听键。听筒里传来岑寂的声音,似乎很着急“师父,你快来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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