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内的暴风雨隐现雏形,而作为始作俑者的沈游尚未知晓,此刻她正专注的看着台上。

    傅宣沉默的下台之后,李昕岳超常发挥,连斩四人之后才被敌方选手驳下了台。

    李昕岳已经被淘汰,但选手席上的沈游却相当的满意。她为李昕岳安排的剧本只针对傅宣,剩下的人全靠李昕岳自由发挥。毕竟李昕岳是个人,并且只是受邀前来参加比赛,既不是沈游的下属也没收沈游的钱。

    所以沈游是不能把他当提线木偶来使唤的,而李昕岳不歧视她是个小童,愿意按照这个黄口小儿的剧本来演,并且成功地淘汰掉傅宣,沈游已经非常满意了。

    现在比赛已经进行到了中场,己方的卢诠、李昕岳已经都被淘汰了,沈游一方只剩下六个人,但是敌方也只剩下三十八人了。

    淘汰掉李昕岳的这个人叫什么沈游完全不在意,反正只是一个被推上台的提线木偶。与其说是这个人淘汰了李昕岳,还不如说是支持裹脚的那些选手们的集体智慧。

    李昕岳这个人走得辩论风格就是宛如老农,只说实话、大白话、以情动人。敌方一旦摸透了李昕岳的说话风格,完全可以举例驳倒他。

    因为李昕岳再多的实话都只针对中下层普通老百姓,他不断地重复“小脚对于普通老百姓而言没啥用处的,只会残害身体”。

    但他的潜台词就是小脚对于上层阶级而言,依然具有一定的审美意义。

    李昕岳母亲是因为过度劳作致使小脚溃烂而亡的,所以他一直以来都反对平民女子裹脚。但他家发家之后一样算是大户人家,李昕岳不肯给自己女儿裹脚是因为想起了母亲,天然的共情心理令他不想让女儿受苦。

    但是对于上层阶级的其他女子是否裹脚,李昕岳本人并不是特别在意,基本属于一种随便你、无所谓、没关系的三连态度。

    况且他根本没有看过裹脚布之下真实的小脚样子。而沈游出自于不愿意给裹脚女子二次伤害,并没有揭开这件事情。

    所以敌方在摸清楚李昕岳之后,甚至只需要一句“大户人家的女儿们无需劳作,自然可以裹脚”,就能够把李昕岳驳下去。

    万幸的是,沈游千叮咛万嘱咐,李昕岳只是沉默着走了下台,表示出虽然辩不过,但我不赞同,好歹没说出一句“随便你,与我无关”。

    对方只剩下三十八个人了,这一次己方上台的人是文宴之。

    根据沈游的调查了解,文宴之的嘴炮等级约莫也就比卢铨低一点,现在卢铨力战士人才下台,沈游对于文宴之的期待迅速提高了,好歹也驳倒五人以上吧。

    临行以前,沈游认认真真的叮嘱文宴之,“别输给卢铨”。

    文宴之脸涨的通红,感觉自己遭遇了好大一通羞辱。

    因为文宴之和卢铨曾经也是对家。

    沈游简直要对古代文人们的关系绝望了,原来文人相轻真的不是说说的。

    贵圈真乱

    文宴之自诩自己诗词绝世,合该靠着诗词青史留名,成为一个名动后世的诗词大家,万万没料到,卢铨在被人称作“词鬼”的那一年,有好事者拿着文宴之新作的诗上门询问卢铨。

    卢铨好歹也知道轻重,他往日里只嘲讽自己看不顺眼的人,跟文宴之无冤无仇的,连面都没见过,没必要开嘴炮。于是卢铨不咸不淡的点评了几句“尚可”、“还行”。

    文宴之并不知道这对于卢铨而言,已经算是一个中正平和的评价了,当他在八卦小报上看见作者添油加醋的那几句“尚可,就是还有进步空间,急需努力;还行,就是一般一般,看不上眼”。

    彼时的中二少年文宴之炸毛了。

    他当即写了一首菩萨蛮嘲讽卢铨一张破嘴,到处得罪人,卢铨那叫一个气啊,心说我难得心平气和的点评了两句,你居然还写词嘲讽我。

    偏偏两人名气都挺大,在报纸上撕得你来我往。就算最开始两人只是一场误会,到现在也真的撕出了火气。

    文宴之嘲讽卢铨说对方被下属埋怨,被上司辱骂,人际关系处的稀巴烂,废物

    卢铨嘲讽文宴之说他过于自负,连个举人都没考中就敢说自己会名垂青史,狂妄

    沈游心想你俩不是半斤八两吗

    反正当时卢铨被文宴之给刺激了,再加上上司真给他穿小鞋,气得直接挂冠而去。文宴之也被卢铨刺激,偏偏他放话中状元,结果真的举人都没考上,干脆回家闭关三年。

    两人统统哑火,这才算是消停下来。

    光是为了把这两个人聚集在一支队伍里,不要见面互相冷嘲热讽,沈游就耗费了极大了极大的力气。最开始的时候,沈游跟卢铨说,参加这个比赛能让你的名气更上一层楼。

    卢铨心动了,反正官途无望,干脆做一个不阿权贵的风流才子。于是卢铨就来了。

    但是沈游怎么劝都劝不动文宴之,情义说尽了,道理讲透了,就连白花花的银子都堆在他面前了。

    文宴之不为所动,表示“我是一个要靠诗词闻名天下的男人,绝不走此等歪门邪道”。

    沈游微微一笑“卢铨也去了,你想输给卢铨吗”

    文宴之板着张脸,气得不行。

    你居然先去请了卢铨

    然后文宴之就来了。

    文宴之上了台,约莫是台下的卢铨正虎视眈眈,以文宴之的骄傲,他绝不会输给卢铨。卢铨赢了十场,他就要赢十一场

    台上双方你来我往,果不其然,击败李昕岳的那个提线木偶迅速被文宴之搞了下去。

    文宴之颇为得意的看卢铨,卢铨脸上浮现出一股轻蔑之色,气得文宴之战役汹汹。

    沈游夹在两人中间,仿佛看到了猫狗打架。

    文宴之真是个嘴炮尊者,眨眼之间削下去了八个,对面已经开始坐不住了。他们接头接耳之后,邵安上台了。

    傅宣、邵安、王越这三人是沈游最担心的三个顽固分子,这三人长得人模狗样,穿着锦衣华服,如果说傅宣还是个刚刚接手家业没多久、心里还残留着几分温情的小年轻,那么邵安就是个老谋深算的老狐狸。而王越就是最凶残的食人鲨。

    沈游在安排出场顺序的时候就计算过,如果李昕岳可以克制傅宣的话,那么就得看文宴之能不能克制邵安了。

    邵安对阵文宴之,这一局已经是第二十五局,正好是支持小脚的人发言。

    靠着前头八个炮灰开路,邵安基本已经搞明白了文宴之的辩论路数,他上来就是一句,“文弟,愚兄以为普通的小老百姓倒是不必裹脚,可贱籍女子却是必须要裹脚的。”

    文宴之之所以反对裹脚,不就是因为他少年时曾见有人妓鞋行酒吗邵安这句话简直直踩文宴之的痛点。

    他素来记性极好,现在邵安一提此事,文宴之又能想到当时的文人们把酒杯放在妓子的小鞋里,争相传来喝酒。有些有闻鞋癖好的,甚至还会在传到酒杯的时候先深吸一口气,酒香与鞋子里香料的香气混合,被这帮文人们称作“人生一大乐事”。

    文宴之感觉自己胸口几欲作呕。

    他忍了忍,平复了一下心情,说道,“贱籍女子沦落风尘更多是因出身不好或者是父兄犯罪而走上这条路,谋生已经艰难至极,何必要裹上小脚强增阻碍呢”

    这话的论点几乎和李昕岳一模一样。

    邵安笑道“贱籍女子所生之子甚至无法科举,除了出身不好,为谋生走上这一行的之外,绝大部分都是因为她们父兄有罪,方该遭此大难。其父兄多数为各地贪官污吏乃至于造过反的皇室罪人,他们贪来的银子难道没有半分用在自己女儿身上吗既然一同享用了民脂民膏,就得一同受罚。”

    “那么你要怎么区分到底是出身不好还是遭人掳卖还是父兄有罪许多人连自己的爹娘是谁都搞不清楚呢就算是父兄有罪,你要罪及几代”

    贱籍除了一些有罪官吏的后人之外,还有许多疍民、惰户等等,包含范围相当广阔。一旦贱籍就得被裹脚,简直就是给贱籍人士的生存雪上加霜啊。

    邵安又笑道“这么说,文弟是不赞同贱籍女子裹脚了”

    文宴之顿时警惕了起来,他回忆了一遍最近朝廷邸报上的政令,并没有哪一条要求贱籍女子裹脚的啊。

    想了想,文宴之点了点头。

    “可之前李兄不是赞同普通老百姓家的女子不裹脚吗按照同一队伍统一观点这一原则,文兄也该赞同裹脚是对女子的残害才是”

    文宴之已经搞明白邵安想说什么了。

    果然,邵安接着说道“普通老百姓就是士、农、工、商四类,既然普通老百姓不裹脚了,按照文弟的说法,裹脚又成了对女子的残害,那如果贱籍都不裹脚,那么怎能体现出贱籍的低贱之处也就是说,照着文弟的说法,正是因为裹脚残害女子,那就更应该让贱籍女子裹脚了”

    文宴之当即答道“贱籍之人,人皆视之为奴隶。其低贱之处自然体现在方方面面,衣着服饰,乃至于住所、人情往来上,至于裹脚可有可无罢了。”

    台下的沈游一叹气,文宴之要输了。

    他说裹脚可有可无,对方自然会反问文宴之“既然可有可无,那自然是裹脚更能体现其低贱啊”

    果不其然,文宴之语塞了。

    沈游暗自叹气,辩论的时候怎么能顺着对方的话题走呢,就该直接回答“既然邵兄认为贱民因为低贱就该裹脚,那么邵兄所赞同的大户人家的女子该裹脚,难不成也是因为大家闺秀们低贱”

    就算对方回答“我只是按照文弟的思路来,实则我认为小脚是女子们美好的象征,贱籍之人怎么能够裹脚,只有普通老百姓和大家闺秀们该裹脚。”

    文宴之一样可以回答,“既然都裹了脚,平民百姓家里的女儿与大家闺秀们要如何区分难道要以脚的大小来分辨吗”

    这样一来,就彻底堵死了邵安的话头,因为邵安是不可能说出“让普通老百姓不裹脚”,否则文宴之又能问他“那普通老百姓和贱民还有什么区别”

    再不然文宴之干脆就回答“贱籍除了有罪人后代之外,还有许多勤勤恳恳生存之人,诸如采珠女、疍民,不过是因为投胎不好,算不上什么大过,一旦她们裹了脚,就等于彻底折了生路,届时只怕哀鸿遍野。”这样一来,就算是输了,好歹还能博一点台下观众的同情分。

    文宴之到底是个不经世事的大少爷,根本没想到这个。

    本来按照沈游的周密程度,她一定会准备一个备用人选,绝不会将克制邵安的希望统统放在文宴之身上,可偏偏时间太短、信息太少、人手不够,光是要说动这几个人参赛就已经把沈游累个半死,更别提还要后期制定计划、培训等等。

    沈游环顾自己的队友,发现一旦文宴之输了,除去她自己之外,她手上还剩下四个人,而这四个人关联到她的底牌,全都是她不到万不得已,绝不愿意动用的。

    没办法了,只能由她自己来了。

    文宴之已经下了台,整个人丧的不行。沈游已经顾不上看文宴之了,她深呼吸了一口气,平稳了一下心情。

    这一局,沈游对阵邵安。

    沈游先行开炮。

    “邵兄身为举人,必是儒家学子吧”,沈游微笑,就算他不是儒家学子,他也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承认自己不是。

    邵安犹疑了一下,到底点了点头。

    “既是儒家学子,读的都是孔夫子的圣贤之道。既然如此,孝经之内明明白白写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小脚强行将一双正常的天足裹小,原本就是对于身体的残害,请问邵兄要如何解释这句话”

    到底是小童,年纪轻轻地,读了几本书就敢出来卖弄。

    邵安颇有些得色,“这句话还有后半句呢,立身于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女子裹了脚便行动不便,一心一意在家相夫教子,正好符合女戒之中对于贞洁烈女的定义。可见,女子裹了脚,便更能体现出父母声名。为人父母若是培养出了一个贤良淑德的女子,纵使不能扬名于后世,也能闻名于今朝。孝之终可比孝之始重要的多啊。可见,裹了小脚才是孝顺啊。”

    沈游微笑道,“哦孝之始可比孝之终重要那看来邵兄是可以不用中童生,直接中进士点翰林了”

    邵安面色一沉。正常人都会觉得终点比更重要,但是事实上没有就不会有终点,这个小童没有被他的思路拐跑,是个极为棘手的人。

    沈游继续发问,“看来邵兄是无法解释孝经之内的这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了”

    “自然是可以的”,邵安一旦重视起来,火力全开,“这句话的本意就是在解释何为孝顺。我们不敢毁伤身体,一则是不让父母伤心,二则是不陷父母于不义之地,可裹小脚是父母之命之命,不敢不从也”。

    为了防止沈游套陷阱,邵安还补充了一句,“这个毁伤身体自然是有等级的,就像守孝,父母亡故,我等伤心之下自然会对身体有所损伤,但这样的损伤只会体现出对父母的孝顺。而裹小脚,做一个贤良淑德的贞静女子,恰恰也是在孝顺父母啊。”

    “不错,邵兄说的真好”,沈游恨不得给他鼓鼓掌。都不用沈游给他递钩子,他自己就跳出来了。

    沈游相当的欣慰。

    “邵兄,孔夫子教育曾参,曾告诉他小杖受,大杖走。怕的就是父母一怒之下,打死孩子,周围人便要对他指指点点,说他打死自己孩子,所以孔圣人便教导曾参,当父母拿起大杖要打孩子的时候要跑,这是要子女不要让父母陷于不义之地啊。”

    沈游又补充道,“就像邵兄提到的守孝一样,守孝固然要伤心,也一样不能哀毁过度,否则便是不孝顺了。邵兄,我说的可对”

    邵安反复思索了几遍,的确没问题啊,他点了点头。

    沈游微笑道“按照邵兄的说法而言,轻微损毁身体是孝顺,所以裹小脚是孝顺;重度损毁身体乃至于死亡是不孝顺”。

    沈游定定的看着邵安,“那如果裹小脚致使死亡呢”

    邵安一惊。他这才发现,自己掉进了沈游的文字陷阱里。

    沈游瞥了眼邵安眉头紧锁的样子,她转身面向了观众,“诸位观众,裹小脚会致死这话绝不是我胡说八道的。我这里有一份关于河源村的数据统计。”

    数据统计,什么玩意儿

    邵安面沉如水,台下观众议论纷纷。

    沈游继续道,“金陵城外村庄极多,我随机抽取了一个村子调查”。

    若不是时间太紧,她可以抽取更多的样本做数据统计。但是没关系,一个也够了

    “河源村是距离金陵城外二十里地的一个小村庄,依山傍水,交通尚且还算便利,故而村民们的生活还算不错。这几张纸上记载的是河源村这些年来关于裹脚的一些事”。

    沈游说着说着拿出了几张纸就开始念。

    “河源村近十年内,出生女童共计七十三人,其中满四岁开始裹脚的共计有六十五人。而这六十五人当中迄今因为裹脚而致死的有七人。”

    “诸位请看”,沈游将手上的纸对着最内圈的观众展示了一遍,“我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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