员瞧了俞星城一眼。她竟是这十五六人里唯一的女子。

    面相和气温柔,举止也像是个稳谦圆融的大家闺秀,就是说话有点绵里藏针。

    其实吏员早被吩咐了一套说辞,他正要开口,就看到俞星城柳眉一弯,眼里写满了诚挚“考量到应天府是头一次讲六科与经学一并乡试,其中生了什么误会也说不定,吾等前去也是想要商定补录与再考的事宜。解决这件事才是我们的目的。若是能补考,我们也就安心了。”

    有几个生员很不满俞星城的态度。

    一副主动要息事宁人的包子样。果然是个女人。

    但俞星城就是不想耽误时间。

    要是表现的不好惹闹起来,吏员放他们过去,他自个儿就等着被上司骂死吧。

    显得乖巧点,先过了小鬼这关。

    就算是花力气要闹,那也去有实权且有掣肘的人面前闹去。

    那吏员想了想,他和提调官都是本地官员,他在这儿装铁狮子,提调官跑出去不敢回来,也只是给上头的人顶缸。索性把他们支到京官面前去,赶紧解决了,他们这些小吏也能松口气。

    没想到吏员装模作样的放了几句“不可喧哗胡闹”的话,就让他们去了。

    胥吏都是人精和蚂蟥,他们绝不领着去,只是往西边抱厦指了指“从那儿进去就是了”

    这些生员没想到俞星城一通软话竟然真的说动了,也有些人腹诽;做个漂亮女人倒真是干什么都方便。

    俞星城心里多了些想法,他们一路往主考那里走的时候,她转头问这些生员的户籍和生员院试的名次。

    除却扭捏不愿意说名次的,大部分都是二等生员,俞星城猜测那些不肯说的,怕是在二等生员里都是倒数。反倒只有她一个是一等生员了。

    俞星城怀疑应天府乡试有内情,其实是因为她有过经验。

    她十四岁的时候来应天府参加院试,是为了定下生员名额,得到乡试资格。那时候考场安排在离应天府主城稍远的青麓书院,对她来说,院试的题目并不难,死记硬背又居多,她有把握能得一等生员前几。

    放榜前俞达虞也托了旧人去打探,听说是一等前三。

    结果放榜的时候,俞星城一看才知是一等靠后的名次。

    俞达虞倒是不太责怪她。他照实说了,那旧人帮忙打探名次的时候,就跟俞达虞讲明,俞达虞既不是退下来的本籍高官,又不是当地乡宦,应试的还是个女孩,这名次如果不花钱就可能保不住。

    但俞达虞想了想,觉得拿大把银子给她堆个名次也没必要,反正生员名额肯定要给,能参加乡试就行。

    到乡试的时候估计就真刀真枪考试,哪有这些花招。

    但俞达虞真是在官场上待得太少了。

    南直隶这些官员,大概不把应天府当京城,到了乡试一样敢耍滑头。

    往年不过是对代考舞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今年又逢六科与经学同考的第一年,更是敢在这种新制下大肆动手脚了。

    现在想想浮票上没有记科目,就像是为了此事做准备。

    俞星城只是顺口问一下籍贯,却没想到在籍贯上也有问题。

    他们十五六人看起来几乎没人出自同一县,但俞星城对南直隶下各府各县还算熟悉,一算,他们所有人,其实都出自三个府。

    分别是池州府,淮安府,松江府。

    这三个府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南直隶下知名的“仙府”。

    大明约有两三成百姓拥有灵根,这自然也导致了人群与人群之间的割裂、迁徙,仙府就此形成。

    像这三府,无青鸟、鲸鹏入港处,甚至江岸无汽船,不接受工厂入驻,府内仙衙比县衙权力更大,甚至连黄册都是放在仙衙那里。

    仙府是相当排外及自治。

    导致大明版图中,有二成上下的“仙府”与普通混杂的城市割裂开,他们看似是各个省的一个个小点,却从点连成线,贯穿整个大明疆土。因为早年间的事变或政治斗争,导致诸多仙府形成了一套自己的体系,官司、赋税都是他们自己的仙衙,这样一直连通到朝廷中的仙官势力。

    割裂既然存在,矛盾和管理困难自然也不会少了。

    不过,他们这些仙府之中也有许多凡人甚至修真者,其实并不会走道考做仙官这条路,而是出来考科举,做凡人的官员。

    这种行为一直被很多人当做是修真者对官场中凡人权力的渗透。

    而这次“搞错”科目,显然是针对他们这些从仙府出来的普通生员。

    正想着,他们一行人已经走进了主考的屋子。

    俞星城躲在后头些,她相信这里肯定有比她会闹的人。

    果不其然,文科生的闹那太有技术含量了。

    俞星城听见前头说什么“先帝在世多次修订明会典科举一卷,只为天下寒门辟一条为国效忠之路,躬遇任命主考在位,事遇不平则鸣,恳祈查明。”

    反正就是政治口号,拔高思想,上贴朝廷号召,下谈民生困苦。

    状似恭谦的字句里胁迫的不只是道德,还有仕途。

    要真以为仙府里养出来的凡人生员,都是一根筋的世外人,那就真是太天真了。

    因各个仙府喜欢“遵循旧例”“复礼洪武”,大明都过去几百年了,外面杂府的贵族都坐着汽船东去英吉利了,仙府依旧还有着农业大国的“简朴”或者说“低能”。

    但低能的政府,往往诞生最懂得潜规则的“好官”。

    他们这些生员使出的一大套文官说辞尖锐且诛心,反而把应天府这种逐渐看重“是否合法”的杂府给说懵了。

    主考作为翰林编修,心里虽然慌了,但他其实也有敷衍这事儿的办法。

    就是补考。

    因为每年都有各种各样的问题出现,补考制度也很发达。

    毕竟是头一回,他可以推说没有经验,这些学生今天先打法回去,让他们登记补考。

    到真正补考的时候,大多数生员都已经散了,百姓或朝廷心里都觉得乡试已经结束了,到时候他们再闹,影响一般也小了很多。

    俞星城站在后排,听到前头的生员说不愿意补考,主考道“可连考卷都是锁院时按录名人数印刷,就算是你想考,贡院也拿不出多的卷子。若是这样的态度,就不是想解决问题,而是胡闹了。连年补考都有中举的,你还怕自己补考就考不出来了么”

    一个明显可能有舞弊色彩的事件,让主考几句话打发成了“无知吏员的录名笔误”。

    俞星城却在后头,对身旁一个年轻男子生员似自言自语般小声道“可我在录名的时候,明明自己亲自确认过我录在经学一科”

    那生员也想起来,立刻高声道“我们要查录名册我是亲眼看我录了经学的”

    其他几人也俱是抓着证据般瞪眼道“对,查录名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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