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婵只好回到仓库里继续干活,争取把自己弄得满头大汗。

    账房先生都看不下去了。他姓詹,一张脸圆得像西洋钟表盘,唇边两撇翘胡子,组成个三点三刻。

    詹先生最近刚刚喜得贵子,恨不得见人就发红包,全身上下漫佛光。

    他拉住王全,悄悄说“一个普普通通细路女,何至于如此作践把她晾一边就行啦,莫欺负人。”

    王全皮笑肉不笑“先生心软,可不知这妹仔心肠歹毒,不整治一下,她把我们当猴耍”

    詹先生只好无话。仓库里的伙计们惯会看掌柜的脸色,没过多久,就十分不见外地开始使唤她干活。

    又过了一个钟头,林玉婵受不了了。

    她轻轻将后门推个小缝,“哎,掌柜的”

    她马上住嘴。

    柜台外面立着个客人,凉帽掀开一个檐,斯斯文文的一双眼睛,手背上隐约几道愈合中的血痕。

    客人年纪轻,王全显然没太把他放在眼里,嘴上挂着敷衍的微笑,说道“不过小人话说在前面,我们德丰行眼下只做大宗买卖、洋人生意,这是十三行传下来的规矩”

    “十三行的规矩十三行的徒子徒孙也未免太多了。”那客人轻声笑了笑,问“掌柜的,你认识我吗”

    王全有些不快,但依然笑着回答“小人怎么会认得咦,等等你不是不对不对”

    他摘下眼镜,用袖口使劲擦了擦,神色转为惊诧。

    客人提醒他“我和家父长得很像。”

    王全倒吸一口气,急挥手让伙计们走开,难以置信地轻声开口。

    “你是苏敏官苏老爷不对不对,苏老爷不是、那个”

    “全家流放伊犁,在十三行里除名了。”客人半眯着眼,好像在唠家常,“可我当时还小,尚不到入刑的年纪。”

    王全已经完全收起了敷衍之色,腰也不由自主躬了起来,轻声问道“苏苏少爷今日来访,有何贵干”

    “怕什么,我又不是来讨债的。”客人笑道,“跟你做生意不成吗”

    王全腰板略略挺直了些,回复了官腔“本行如今只和洋人做大宗生意,敢问苏少爷是代哪个洋行来询价的”

    “jarde athen,”苏敏官不温不火地说,“或者叫怡和。”

    看到苏敏官的第一眼,林玉婵以为自己认错人了。

    然而他说了几句话,她就意识到,眼前这位装逼装过头的苏少爷,跟前一天那个戴枷示众的可怜虫苏敏官,的确是一个人。

    渣甸大班所言不虚。苏敏官失踪数日,留下不少待办的生意,以至于他枷伤还没好,就马不停蹄地上岗复工,显然是ki催的。

    王全殷勤地打开柜台小门,他从容走进,坐在柜台对侧。

    德丰行所在的位置是珠江北岸的一条繁华大街。商铺的大门并不开在临街,而是退于一条五尺来宽的走廊之后。商铺之间的走廊互相贯通,使行人不至于暴晒于街道,又能从容地选购店铺橱窗内的物品。

    铺面不宽,然而纵深极长,院落套着院落,层次分明,极具美感。

    这是从南洋传来的建筑形态,颇似近代广州骑楼的雏形。

    此时天气炎热,德丰商铺内因着有外廊荫凉相隔,却是凉爽宜人。

    王全王掌柜叫人奉茶,摆出一副久别重逢的模样,和苏少爷套近乎。

    “多年未见,没想到苏少爷已是一表人才相貌堂堂,实在是实在是极好,极好。如今苏少爷在怡和洋行高就,可谓东山再起,令尊泉下有知,定然欣慰”

    苏敏官嘴角微微一勾,微笑道“当初我家抄家,掌柜的只是看个热闹,没跟着砸我家一桌一椅,在下十分领情。”

    王全细品品,觉得他这话有点阴阳怪气,又不像是寻仇,不知如何应对,只好赔笑转移话题“少爷今日真是代怡和而来”

    怡和是老牌洋行,当初一口通商之时,它只和十三行里的顶尖行商做生意。如今十三行没了,怡和对贸易伙伴依旧挑剔得紧,像德丰行这种新贵,它向来是看不上眼的。

    今日突然派人造访,王全惊喜之下,不敢尽信。

    啪的一声,一张名帖拍在柜台上。那纸上印着个气派的徽章两条龙托着一张对角线交叉的旗,旗下龙飞凤舞地缠绕着j和两个英文字符。周围水波流动,很是气派。

    林玉婵忽然认出认出这个徽章。她在教堂里见过印着这徽章的信。

    王全显然也识得这个商标,登时肃然起敬。

    名帖后面还附着一封信,信上的字花里胡哨,全是洋文。

    王全虽然也能讲些“拷乜除”、“温拖夫里”的白鸽英文,但密密麻麻的蝌蚪字排在一块儿,就有心无力了。虽然看不懂,但也能推想得到,大概是洋商委托买办前来收购茶叶之类的信札。

    王全方才脸上挂的笑,都是礼貌为主,嘴角翘到耳朵上,眼睛依然溜溜转得圆。直到此刻,那笑容才终于开始发自内心,眼睛眯成一条缝,辐射出无数纹路。

    他心里已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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