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过,晚清时期,英国为了扭转对华贸易逆差,疯狂向中国走私倾销鸦片,导致民众成瘾,难以戒除。

    她爹未必是自甘堕落,也许,也是个受害者。

    他虽然憔悴,五官却还算端正,甚至算得上英俊,手上也没有底层百姓身上常见的老茧,想来也曾是个体面人吧

    林玉婵一路上看到好几个大烟馆,挂着帘子,里面昏暗无比,但也看得出装潢讲究,有专人侍奉茶水点心。抽烟的东倒西歪地躺在床上,不论高低贵贱,你压着我,我压着你,沙哑着喉咙大声聊天,聊的内容不着边际,笑声中充满迷幻的愉悦。

    但那样的烟馆是要收费的。林广福自己家徒四壁,孤零零躺在破席子上抽烟,可见他没钱去那种地方,抽烟只是为了填满那股要命的瘾。

    林广福把烟枪丢回床上,抱着林玉婵的肩膀泪眼婆娑“八妹,我还以为你死了你这几日去哪了你回来就好,你回来就好,太好了,哈哈哈”

    他的“劲儿”还没过,说话前言不搭后语,抓她肩膀的手劲大得惊人。林玉婵别扭地躲了一下。

    自己叫“八妹”,那上面的七个哥哥姐姐呢

    她干巴巴地说“我没死。我被人救”

    “快,快跟爹走。”林广福哆嗦着手,从破席底下抽出一张纸,珍而重之地放在怀里,然后伸手拉她,“齐府的人应该都等急了老天保佑,他们可不要压价啊你看你都瘦了”

    林玉婵一瞥之间,看到那张纸上写着几行小字“送女帖”。

    底下另有好几行,她看不清。

    她心头疑虑大盛,问道“齐府是什么人压价是什么意思你要带我去哪里”

    “去齐府啊赔钱货” 林广福突然喜怒无常地吼了一声,脖颈上露出青筋,挥着双手大叫,“原本说好的二十两银子,二十两你爹我这次是撞上冤大头了,你三姐六姐当年才只七八两谁知你这个赔钱货居然敢装死,害得你爹被人家骂,说我不守信二十两二十两银子你几辈子见过二十两银子跟我走”

    林玉婵听得脊背发凉,随后一股怒意直升胸臆,眼前这个爹一下子显得面目可憎。

    “你你要卖我我死之后,是你丢在乱葬岗的我上面的姐姐也都被你卖了”

    原本以为“自己”只是倒霉生病,自行扑街。听林广福的口气,是他扔的

    他以为自己这个女儿死了,连口棺材也舍不得买,直接丢进乱坟堆不说,还懊丧飞了二十两银子

    瘾君子的思维已经不能用常理揣度了。林玉婵不跟他废话,转头就走。

    “我不是你女儿了。你别想卖掉我。再见。”

    “呵,忤逆的东西,我白养你十几年了” 林广福挡在门口,消瘦变形的脸上肌肉扭曲,“你吃的穿的哪一样不靠我,你给家里挣过几个钱别人家孩子能卖身救父,你你凭什么不行好,好,就算你不孝,我也认了,可你做姐姐的,难道不该为弟弟想一想你弟弟是我林家唯一的香火,我盼了多少年才得来的宝贝,他将来要读书考状元,要娶亲的你这全无心肝的东西,眼睁睁看着你弟弟饿死么跟我走”

    林玉婵惊讶万分。

    “弟弟我我还有弟弟”

    这四面漏风的土房里,除了林广福和他的烟枪,连只老鼠都没有

    “我弟弟多大人在哪”

    “球仔”林广福突然怔住,抓起烟枪用力吸了一口,喃喃说“球仔,啊,球仔怎么还没回来前日他在家里饿得嗷嗷叫,我让他去洋人庙讨粥喝,他出去就没回来一定是让洋人抓去吃了他们说洋人抓小孩子挖心掏肝割舌头切耳朵剜眼珠子做洋药”

    他蓦然看向林玉婵,眼里充满仇恨,“都是你都是装病要是早拿你换银子就什么事都没有了林家香火断了呜呜呜”

    “你儿子丢了还不快去找“

    林玉婵一边喊,一边夺门就跑。林广福伸手抓她。一股巨大的力量将她扯倒在地。

    “跟我去齐府”

    林玉婵挣扎间,忽然骨碌一声响,身上滚出一小块白花花的东西。

    林广福的双眼突然亮了,舔着干裂起皮的嘴唇,低声叫道“银子”

    他放开林玉婵,敏捷地趴到地上去捡。

    “不许动我的银子”

    林玉婵咆哮着,伸手就夺。

    床边一根旧扁担,他狂乱地抓起来就往林玉婵身上抽。她一滚躲过。咔嚓一声,扁担打碎了米缸,跳出来几粒孤零零的陈米。

    林广福丢下扁担,徒手来抢。林玉婵把银子死死护在胸前。

    穿越伊始,她设想了无数和“家人”见面的情景。她知道原主也许是赤贫,也许有复杂的家庭关系,活得不容易。

    但她怎么也料不到,短短五分钟,她已经跟自己的亲爹反目成仇。

    洋人牧师施舍的二两银子,如今是她在这个世界的全部身家。

    林广福终究被烟土掏空了身子,被林玉婵猛力推了一个趔趄。她抓起银子,推门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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