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似乎生怕再一放开就再也找不回她了,“王这就去找上古先民,当面向他们讨要起死回生的秘密,让你重回王的身边,王和你,以后在这漫长的人世间,永远并肩而行。”

    吉尔伽美什走得极快,伊南回头张望,沙哈特嬷嬷的小木屋在她身后迅速远去而木屋中曾经出现的实验室那一幕光屏也暂时消失了,没有“跟着她”。

    出奇的是,他们两人越是向前,伊南的形象就越“瓷实”,她越来越像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了。

    吉尔伽美什每每回头看着她,都会面露喜色,眼中明明白白地看到希望。

    伊南却知道这应当是靠近磁山的原因,可是,等等难道这条路,也一样是靠近磁山的道路吗

    她心中生出一个不祥的预感他们沿着这条道路前行,果真能见到大洪水时代留下的先民么

    原本她对这个人群也存着强烈的好奇心,可是先在她心中生出恐惧那些所谓的上古先民,会不会,会不会就是那些

    吉尔伽美什却全然不知道她的想法,他只顾着兴冲冲地沿着道路前进。

    很快他们面前出现了一道峡谷。吉尔伽美什微微愣神这道峡谷,好像似曾相识。

    “我们不去了,吉尔伽美什,”伊南直接叫了对方的名字,“在这里,我们或许还能好好地在一起相处几天。”在一起度过最后几天,直到他勘破生死为之。

    吉尔伽美什黑了脸“你是不相信王能为你找到起死回生的药物你是在质疑王的本领与勇气吗”

    伊南

    这倒也很吉尔伽美什。

    两人顺着道路,越过了峡谷,向面前的一座高山攀登。这座山中遍布着高大雪松。越走,伊南心中的预感越强烈。

    早先那个岔路口,道路虽然岔成两道,但之后定然是殊途同归,回到了同一方向所以那些传说中的上古先民,其实就是已经被吉尔伽美什屠戮殆尽的野蛮人。

    他们或许真的是从大洪水时代就开始在这座山中定居的,又因为从不与外人交流,因此始终保持着大洪水时代的生活习惯和文化特性。山外的人偶尔见到他们,总看见他们穿一样的衣服,长得又都差不多,于是以讹传讹,就把他们说成是大洪水时代的先民,拥有不死的生命。

    吉尔伽美什记性这么好,他不可能意识不到这一点。

    果然,吉尔伽美什的脸色相当糟糕,异常紧张地在这深林里四处张望,生怕眼前会出现什么,验证他心中可怕的推断。

    突然,眼前出现了一座小村庄终于看见人烟了,吉尔伽美什面露喜色,回头看了看伊南,握紧了她的手,再快步上前。

    然而他们走进村庄,才发现这是一座空村。村里的每一间屋子都敞着大门,屋里空无一人。

    “或许,或许”吉尔伽美什极力想要安慰伊南和自己,但他说话时嘴唇都在发抖。

    就算是猜想这村里生活着的每一个“上古先民”都有事出门了,可还是没法解释他心中的恐慌感。

    如果这些“上古先民”根本就没有存在过,那么是不是意味着,他和身边这个至关重要的人,注定要分开人类终将迎来死亡

    伊南小心地观察吉尔伽美什的脸色,她终于指了指脚边的一件东西,小声问“这是什么”

    吉尔伽美什弯腰,把那件物品拾起来。他目瞪口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那是一枚羽箭,箭头上安着铜制的箭簇这箭簇是乌鲁克的铜器作坊里打制的,因此箭簇上有一个小小的标记。

    这就是上次进山剿灭那些野蛮人的时候,乌鲁克战士们随身携带的羽箭。

    兜兜转转,从另一条路进山,谁知道他们还是回到了雪松森林,回到了那些野蛮人曾经居住过的村子。

    在这里,他们曾手刃每一个已经失去了人性的野蛮人,让那些被嗜血和野性所劫持的生命走到终点,得以安息。

    吉尔伽美什突然将手中的铜箭簇向外一扔,他仰天大吼一声,吼声震得整座茅屋的屋顶微微发颤,杂草伴着灰尘簌簌地落下来,落在他的头脸上,身上。

    他大踏步走出这屋子,来到村落中间,鼓起勇气,向四周大声问了一句“有人吗”

    整个村庄无比安静,很久之后,远处才传回来细细的回声。

    吉尔伽美什什么话都没说,他直接躺倒在村落中央的土地上。周围的雪松上飘下细细的松针,落在他的脸上、眼睫毛上,他却一点反应都没有

    这座雪松森林,像是给了他沉重的一击,直接将他打懵了。

    伊南在他身边坐下来,在过去的这段时间里,她的手一直扣着他的手,不曾分开过。

    既然失望已成定论,她反而放松了,干脆盘腿坐在吉尔伽美什身边,看见他实在是难过得狠了,就伸手,顽皮地将他那一头栗色的头发一阵乱揉。

    “这么容易就被打倒了吗吉尔伽美什,这不太像你啊”她故意问,“死亡这件事,真的就那么可怕吗”

    吉尔伽美什闭上眼,再睁开的时候,他似乎已经好得多,顽强得多了王从来不会被任何事吓倒,连死亡也是一样。

    他吐出一口气,眼珠转动,转向伊南,望着她说“王不怕死,王只怕,活着没有意义。”

    伊南心头一动,闪过一个念头不愧是吉尔伽美什,这样勇敢,又这样通透是她喜欢的那种类型。

    可是想到这里她的心突然也隐隐约约地疼痛起来明知不能在一起的喜欢,才是真正令人绝望的遗憾。

    吉尔伽美什却突然拉着她的手,翻身坐起,将她拉到身边,轻轻抚着她的头发,反过来问“朵,早先王看见的那些,真的是阴间吗是地狱吗你在那里,可曾受苦”

    伊南想了想,最终决定向吉尔伽美什说实话“不,那里不是阴间,也不是地狱,哪里是另一个时空时空你明白吗就是另一个世界。”

    “那里的人,可以待在铁皮做的大鸟里飞上高空,半天的工夫就可以从世界的一头跑到世界的另一头;他们不用面对面,手里拿着一片薄薄的板砖就能跟彼此说话”

    “在那里若说是苦,也挺苦的。你会经常听见他们说自己在搬砖,但你可别以为他们像是乌鲁克人一样在修筑城墙他们只是做着和砌墙一样重复而无聊的事罢了”

    伊南一边说,吉尔伽美什一边出神地听着,他将每一个字都听进去了,末了开口问“朵,这么说来,他们说的是真的,你是神造的人类,你来自的那个世界,其实是神造的世界”

    伊南摇头否定“不,并不,我和你一样,是人,是普普通通的人。”

    吉尔伽美什错愕。

    他待不相信,伊南的言语里却自有一种真诚,不由得他不信。

    “那么,朵,你以前说过的,人死之后,意识就会消散,那是真的吗”

    吉尔伽美什想着想着,忧伤再次充斥了眉宇之间。这个在人世间向来无所畏惧的英雄王,不知何时,泪水却又渐渐爬了上了他的面颊。

    “没有阴间没有地狱”他伤感地问。

    伊南果断地回答“没有阴间,也没有地狱。”

    吉尔伽美什想起了当初到乌鲁克来的那些埃及人,又颤声问了一句“那么,也一样没有来生吗”

    伊南答得残忍“也没有来生。”

    “所以当你死去,我就再也见不到你”吉尔伽美什抬起头,他的眼神蕴满了忧愁,却照样坦然地望着伊南在他看来,为心爱的人感到伤怀,并不是什么羞耻的事。

    如果伊南是个虚荣的女孩,此刻她应当很骄傲,这世间威名赫赫的英雄王,会因为她而惧怕死亡。

    但这世上恐怕没有第二个人,如她这般了解吉尔伽美什,懂他的内心,知道他身为一个凡人的恐惧。

    他刚才就已经说明白了王不惧死亡,唯一畏惧的是生得毫无意义。

    吉尔伽美什和这世世代代生活在两河平原上的人一样,他与少年丹一样,与牧人王杜木兹一样,从一出生就面对严苛的环境,艰辛的生活,洪水、饥饿、战争、动荡生活是苦涩的,如果对于死后世界再没有任何的期望,他们,和吉尔伽美什一样的人类,又是从哪里获得勇气,能努力地活下去呢

    伊南想了想,伸手拨动吉尔伽美什的头发,让他栗色的短发在她雪白的手指之间绕成一个又一个小小的发卷。

    “那么,让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她让吉尔伽美什横卧在自己的膝盖上,吉尔伽美什就这样仰面望着雪松树梢处露出的一点点天空。

    天色渐晚,浅蓝色的天幕上开始出现星星。

    “从前,有个旅人独自在沙漠里赶路。忽然,远处传来咆哮,一群饿狼从他身后追来。”

    “那旅人拔腿便逃,谁知他迷失了方向,竟然跑到了一座断崖绝壁上。眼看饿狼从他身后追到,旅人无奈,只能从崖上跳了下去。”

    “但是天无绝人之路,旅人在下落的时候,发现断崖上有一株伸出的小树,他立即抱住树干,暂时捡回了一命。但他向脚下一看,立刻又觉得毛骨悚然原来断崖下是波涛汹涌的深潭,有三条恶龙,正在潭底张开了血盆大口等待他的坠落。”

    “更加可怕的是,这时,在那株小树的树根那里出现了两只老鼠,一只白色一只黑色,正在交替啃着小树的树根。”

    “这个旅人要怎么做”吉尔伽美什出神地问,仿佛是伊南讲故事的技巧太好,他早已将自己代入了这个旅人的角色。

    谁知伊南话锋一转,柔声说“就在这个时候,这个旅人却看见他眼前的树叶上,有一滴蜜糖。于是,他忘记了眼前的饿狼,忘记了脚下的恶龙,也忘记了快要被老鼠咬断的小树,全身心地去品尝那一滴甜美的蜜糖他生命的这一刻,就只有甜美的蜜糖。”

    伊南说完,吉尔伽美什只略想了想,就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没过几分钟,就见他呼吸匀净,已经沉沉地睡去。他靠在最信任的人膝头,沉沉地,不带任何烦恼地睡去,把他的疲惫、他的恐惧和他的伤痛全都交付给睡眠与梦。

    吉尔伽美什,在这雪顶森林的夜里,在从树顶偶尔漏下的星光里,尝到了他的蜜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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