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清楚地看见那对琥珀色泛金的眼眸里映着自己一张小小的脸。

    这确实是个相貌堂堂的年轻人,他的额头宽阔,眼睛很大很亮,顶着一头深栗色的短发,脸部的线条相当硬朗甚至可以说,倨傲。

    然而他确实有自傲的本钱他肩上随随便便地搭着一件混着金线的羊毛亚麻混纺外褂,敞着,露出上半身小麦色的皮肤和紧实的肌肉线条。同样材质的半身袍子,用一枚金光闪闪的金腰带束着,挂在他的腰上,遮住了他的长腿。

    这男人比伊南高出了足足有一个头,此刻见到伊南扬起脸毫无顾忌地盯着他,他的眉头稍微皱了皱,眼睛眯起,似乎在冷峻地问你敢直视我

    伊南你谁啊

    这个男人却似乎压根儿不想和伊南这样一个民夫装束、身上的袍子脏兮兮的瘦弱小伙一般见识。

    他随手将石磙递给那西帕尔的执政官,执政官双臂马上一沉,差点儿直接趴到地面上去。

    “刚才这石磙是你扔上天的”问话的口气很有些讥诮,似乎觉得伊南的这副外形和她的行为十分不搭。

    乌鲁克的官员躬身回答“确实如此。”

    这官员的口气也没有什么特别,用一副实事求是的态度回答了问题。

    “看不出来”男人再次瞥了眼伊南,惜字如金地抛下了四字考语,随后转身。

    伊南气结有本事你别出手啊早先不让别人显示实力,现在倒摆出一副臭脸说风凉话

    “不过这小子的力气还可以,明天调他到我那一小队去。”男人别过头,随意吩咐那个乌鲁克的官员。

    官员躬身应下,拿出苇杆,继续在泥板上划着什么,过了片刻,向已经远去的男子高声道“已经记下了,在泥板上。”

    男子头也未回,只是随意地扬了扬手,表示他听到了。

    “明天我要一早就见到人。”他抛下一句话,却压根儿没有回头,压根儿没有再看伊南一眼。

    惊魂甫定的西帕尔执政官腿软软地从地面上撑着站起来,随口问身边的乌鲁克官员“那家伙是谁呀”

    “我们的王,吉尔伽美什。”乌鲁克官员正在认真校验泥板上的内容,随口回答。

    西帕尔的执政官腿一软,差点又坐下去了。

    “啊,难道这就是那位,万王之王,众君之君,三分之二的神祇三分之一的人类,乌鲁克和埃利都共同的领袖、统帅暨保护者吗”

    执政官故意说得又大声又拖长了声音,很明显是想要弥补刚才把乌鲁克的王称作是“那家伙”的错失。

    再看那男人离去的背影,他好像对执政官避之唯恐不及,走得更快了一点。

    乌鲁克官员却对那男人的离去感觉很寻常,平静地答应了一声“没错。”

    执政官满头冒汗,实在是不知该如何弥补。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他只顾捏着双手焦急地走来走去去,完全由着乌鲁克的官员完成了点名、记名和编组的工作。他偶然看见伊南,就又是羡慕又是嫉妒地说“你交好运了,那是王,那是王啊”

    伊南倒是没想到,一到乌鲁克,就和这个传说中的英雄王打了个照面。

    一想到“英雄王”,伊南心里就打个突她很难忘记杜木兹向她告别时说过的话杜木兹曾经亲口承诺,他终将成为一位“英雄王”。

    但是现在伊南见到一位历史上真正有名的“英雄王”,第一印象竟然是什么嘛

    都说他是个暴君,按照伊南的看法,这一出场倒也与历史上有名的“暴君”们相去甚远,难以比肩。但是这家伙做派的确令人十分不快。

    吉尔伽美什刚刚的确是救了人,可偏偏他表现出来的态度,就好像他救的只是蝼蚁,而蝼蚁,又有什么资格向王表达感激与敬意

    码头这里的小插曲很快就被人遗忘了,乌鲁克官员完成了与西帕尔执政官的交接,那官员拿出了一片泥板,从怀里掏出一枚陶制的滚轴印章,在泥板上用力一滚,将泥板递给西帕尔的执政官,说“好了,你拿这块泥板到库房去,他们会把给西帕尔的大麦小麦和铁器工具都支给你。”

    “等你回到西帕尔,再把东西分发给这些民夫的家人。”

    伊南一怔沙哈特嬷嬷从来没有告诉过她,应征到乌鲁克来,乌鲁克还会发东西。

    按照这位官员所说,民夫们到乌鲁克来,他们的家人能得到大麦小麦和铁器工具这些都是普通村民最需要的东西,如果真的能换来这些,伊南想他们至少不会对应征这事如此抗拒。

    还没等伊南出声,好几个与她一样,从西帕尔出来的民夫都七嘴八舌地问

    “真的有这些”

    “怎么我们在西帕尔从来没听说过”

    乌鲁克的官员耸耸肩“我们这儿只管按应征的人数发东西,东西到了西帕尔怎么分配”

    这官员盯着哼着小曲一路小跑着离开的执政官不说话。

    伊南很无语,她有一点明白“乌鲁克强征民夫”这说法是从何而来,症结又在哪里了。

    “那那粮食都让执政官都拿走了,我们在这儿吃什么”有个民夫担心起了将来。

    那乌鲁克的官员顿时大笑起来“你们都到乌鲁克来了,竟然还担心这个”

    “你们说说看,有什么是你们西帕尔有,乌鲁克没有的我王富有,天下闻名,库房里早就储满了足够的粮食。”

    “你们到乌鲁克是来干活的,不是来挨饿的。不让你们吃饱,这城墙谁来修”

    乌鲁克这官员说的在理,民夫们都点头称是“这下我们就不怕了。”

    谁知,让他们怕的在后头

    乌鲁克从各处征调而来的民夫,和乌鲁克本地的劳作者一起,都住在城墙的施工工地附近搭建的临时住所里。

    登记之后,乌鲁克官员带领他们先去休息和吃东西。一行人走在路上,忽然见到远处过来几十个民夫模样的人,他们都抬着用树枝扎成的简易担架,将十几个伤员送了出来。

    伊南留心看这些伤员,情况最严重的浑身沾染着鲜血,血污上却覆盖着厚厚的尘土。她见到担架上的伤员大多经过了止血的包扎,知道自己出面不一定有用,就只在一旁静待。

    那名乌鲁克官员见到了也十分惊讶,连声问“是又出事了吗”

    抬着担架的民夫连声回答“是啊,原本要就着一段旧墙基修新城墙的,谁知道人刚上去那旧的就塌了,这不一下子砸死了好几个,这不先把受伤的先赶着救出来了。”

    这一下,新来的民夫全都慌了他们在家乡的时候,确实听说过在乌鲁克服劳役会死人的传闻可是听传闻与亲眼看着伤员与尸体被抬出来,亲耳听见伤者的哀嚎这样的经历完全不同。他们哪里想到过,在乌鲁克的城墙下这么容易死人,而且一次死伤就是这么多人。

    伊南默然。

    古代的施工条件没法儿和现代的相比,出现工程事故是常有的事。历史上很多征调民夫完成的大型工程,例如埃及的大金字塔,都是在相当规模的伤亡之上完成的。

    作为民夫,既要克服生活环境艰苦,又要防备各种防不胜防的工程事故要能平平安安地活到老,绝对是一件需要运气的事。

    眼下这些民夫显然受到了严重的惊吓,这时全部相拥在一起,抱头痛哭。

    “我们要死在乌鲁克了”

    “听说乌鲁克的民夫一旦逃跑全部要被处死”

    “跑要死,不跑也要死”

    那名乌鲁克官员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谁跟你们说民夫逃跑要被处死”

    “登记在册的民夫,如果逃跑,乌鲁克会向你们的原籍追索当初赠给你们家里的东西这也天经地义吧你们都跑回去了,乌鲁克凭什么还要帮你们养着家里人”

    耳边听着这个乌鲁克官员的吐槽,伊南全明白了她知道关于乌鲁克的“洗脑包”是怎么来的了。

    只要看看刚才那个美得就差上天的西帕尔执政官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民夫们冒着生命危险,到乌鲁克来付出劳力,但是乌鲁克支付的粮食和物品都落入了当地官僚的手里。

    如果民夫们逃跑,这些东西都要被追回。当地的官员自然而然地发明了这些“洗脑包”,将乌鲁克描绘得越恐怖越好,没有人敢逃回去,乌鲁克也就无从向他们追回这些物资。

    但是“刻板印象”一旦形成就很难再改变。无论眼前这个乌鲁克官员费尽了口舌,这些民夫们都一直哭哭啼啼的,直到被威胁说“误了饭时,晚上没有饭吃”。

    他们拖着脚,一边预想着在乌鲁克服劳役的可怕命运,一面慢吞吞地向前走。

    谁知,就在前往宿营地的路上,他们路过了乌鲁克的一座旧城门,一眼看见那城门上挂着几个已经腐朽的尸首与人头。

    民夫们顿时全都抱头痛哭,没有一个人有心思再去听那名官员费尽了口舌的各种解释。

    谁都只相信自己心里已经认定的,即便事实真相未必是如此。

    伊南在一旁微微摇头叹息在这些人眼里,吉尔伽美什,已经是货真价实的“暴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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