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春日迟迟不来,立春后又下了一场雪, 将整个安宣府染得雪白。
    陈舒对着镜子照了许久, 整理好易容。戴上口罩和帽子,披上大氅开门出去。
    出了女医住的院子, 一道男声穿耳而过, 浑厚的嗓音含着笑, “师姐,你今日又这么早啊。”
    陈舒驻足偏头, 见是比自己晚几天进同安堂的师弟俞森,轻轻笑了下,“早些过去开门打理昨日到的药材,免得忙不过来。”
    昨日同安堂来了一批药材, 卸了货还没挑拣烘干, 她身为大师姐得早些过去, 给师弟师妹带头。
    有事做, 每一日都忙碌而充实,她很满意。
    “我随你一道去。”俞森放下手中的扫帚,搓搓手,大步走到她身边,脸上绽开大大的笑容, “那些药材都挺沉的, 我去给你搬。”
    大师姐独来独往, 对谁都温温柔柔, 样貌看着不出挑, 一双眼却生得极为勾人好看。
    有时看她,他甚至会有种错觉,那双眼应该配着一张极为漂亮的脸。
    还在汴京时她并不与他们住一块,到了安宣府,她就一直住在医馆安排的院里。
    上个月,他们又写了信发回汴京,她依旧不参加。
    像是没有了亲人,让人心疼又好奇。
    “行吧。”陈舒笑笑,没有拒绝他。
    重活她干不了,一般都是师弟们做,她就负责帮师父抓药煎药,跟着师父一块给病人施针。
    “咱医馆街口那家的烧饼味道不错,师姐要不要吃”俞森笑容爽朗,露出一口好看的白牙,“那饼子特别香。”
    陈舒摇头,“不了,我去吃馄饨。”
    除了口味没法接受,她很喜欢安宣府。
    “那我也去吃馄饨吧。”俞森挠了挠头,快走几步去开大门。
    同安堂的后院前几日清理出来,让病重家远的百姓住着,他们只能住到隔着一条街的院子里。
    “二师兄。”身后有人追来,听着似乎还很着急。
    俞森停下,有些为难的看着陈舒,“师姐,要不你先过去”
    陈舒点了下头,抬脚迈过门槛往外走。
    住人的院子和同安堂隔着一条街,过去就到医馆后门。她还没想好日后是留在安宣府,还是跟着师父,等这边的医馆稳定下来,继续去下一个地方。
    安宣府离嫡兄很近,她并不想让他知晓,她还活着。
    不想让他知晓,赵珩借着高宗的名义封后,又安排她假死,是不希望他在军中趁机发展自己的势力。
    只要她在安宣府,便免不了会碰上可能。
    虽然,他也未必能认出她来。
    她十三岁入宫时,他已跟着镇北王在北境驻守了两年。
    记忆中,这位兄长对她与母亲都极为不喜,也未曾给过她好脸色。
    自打记事,母亲便鲜少让她出院子,主母更是从未允许她们母女出现在陈家的家宴上。
    她自己也记不清,嫡兄到底长什么模样,若是遇见了兴许能想得起来。
    陈舒拿出钥匙开了后门的侧门进去,顺手掩上门。
    昨日送来的药材都堆在库房里,她一个人搬不动,别的事还是做得的。
    将前堂打扫干净,其他师兄妹陆续过来。
    陈舒交代一声,出了医馆去前边不远的馄饨摊吃馄饨。
    整个安宣府,就这一处的馄饨合她的口味。
    要了碗馄饨坐下,眼前落到一道黑影,青年低沉的嗓音拂过耳畔,“阿姐,你昨夜睡得可好”
    陈舒摘了口罩抬头,唇边弯起一抹笑,“挺好的。”
    到了安宣府他们便不住一块了,任长风有时会过来陪她一块吃馄饨,有时两三天不见。
    她觉得挺好。
    任长风如今不再是赵珩的侍卫,品级也提了一阶,任安宣府联防营参将。
    他将来说不定也会当上大将军,才来安宣府没多久,就有不少姑娘看上他。
    同安堂的几个小师妹也偷偷在打听,他是否已经婚配。
    “我不好。”任长风坐下来,闷闷招呼小二,“来一碗馄饨,二十个。”
    她一点不想见他,到了安宣府就开开心心住去医馆准备的院子,也不跟他招呼。
    他白高兴一场,以为离了汴京,她会接受自己。
    “安宣府这两日很平静,并未出什么大事,你为何睡不好”陈舒轻笑,秋日的朝阳落在她脸上,一双眼柔柔的泛着潋滟的光芒,勾人又好看。
    她的易容是他教的,看着有些平凡,这般笑着,却让他没法不想她不做易容的模样。任长风胸口更闷了,赌气似的踢了下脚边的小石子。
    睡不好是因为她,和安宣府的公务没关系。
    正月初一那日,他给她包饺子还故意喝了酒,趁着酒劲跟她说想娶她。
    说完他就害怕得不行,怕她跟自己划清界限,怕她生气。
    她却只当他喝多了说醉话,压根没往心里去。
    那之后,她似乎跟之前一样,但他知道的,她在刻意的疏远自己。
    没来安宣府之前,她还计划着到了这边就去买个小院子,舒舒服服地自己住着,不跟医馆的师弟师妹们一块,免得总有人问她的身世。
    出宫后,她的身份是南境富商千金,因家道中落投奔汴京的亲戚,奈何亲戚没有余力,只好自己学医找出路。
    没人会怀疑她的话,她淡然从容又温柔随性的气度,不是大户人家养不出来。
    任长风越想越难受,低下头使劲折腾脚边石子,烦躁出声,“西北方向常有盗贼过来侵扰,想要偷战马。”
    “这样啊。”陈舒笑了下,没揭穿他。
    杀人越货时他冷静得很,在自己跟前却藏不住心思。
    不用他说,自己也清楚是为了什么。
    这般前途光明,又长得好看的青年,谁会不爱。她是死过一回的人了,早不在意这些情情爱爱,能活着能自由,比什么都珍贵。
    说话的功夫,小二送来任长风的馄饨。
    任长风拿出铜钱递过去,一身杀气毫不掩饰地散发出来,“这是我阿姐,她的那份一起算。”
    送馄饨就送馄饨,看她做什么。
    “两位客官慢用。”小二收了铜钱,赶紧缩回去。
    这官爷好大的火气。
    陈舒抬眸看他一眼,拿着汤勺舀了一只馄饨,细细吹凉送入口中。等过一段时间他就不念着自己了,安宣府虽地处北境,当地还是有不少富绅的。
    这边的姑娘也比汴京的姑娘热情,他这个模样,在整个安宣府都是好看的。
    她不能耽误了他,情情爱爱哪有前程重要。
    吃完小半碗馄饨,隔壁的空桌来了两个姑娘,看打扮看气度有些眼熟。
    她多看了一眼,认出她们是高宗的妃子,淡淡收回视线。
    高宗的妃子怎么会在安宣府陈舒抿着唇思索片刻,恍然想起,赵珩将后宫的妃子宫女送到各地的学堂一事,低下头看着碗里的馄饨,无意识搅动勺子。
    被送出宫的嫔妃大多都侍寝过,有些生了孩子可惜孩子早夭,有些怀上就没保住。
    高宗下葬后没多久赵珩便将人都送走,也算是做了善事。
    至少,按礼制她们都得殉葬。
    “前几日,我娘家不知通过什么人查到我在安宣府,匆忙来了信,希望我回去嫁人。”其中一个妃子压低嗓音,语气里有藏不住的讥诮,“他们不过想利用之前那事抬高我的身价,再收一笔聘礼。”
    任长风余光扫过去,认出她们是宫里出来的嫔妃,抬头看了眼对面的陈舒,继续吃馄饨。
    他在宫里当值时,要记住所有嫔妃的长相,防止有人易容成她们的模样,伤害陛下。
    陈舒微微挑眉。
    跟高宗皇帝睡过的女人,还是有人想要娶的,只不过娶回去未必是正室,甚至可能就是花钱买个玩物。
    上青楼玩哪有皇帝玩过的妃子有趣
    她有些作呕,剩下的馄饨一口都不想吃了。
    不知赵珩是否考虑过这些想来他也不会太在意,高宗后宫的妃子多达上百人,侍寝过的有八成。
    还不算被高宗看上就睡了的那些宫女。
    赵珩他管不过来。
    给了她们自由,还给了她们吃住的地方,和一份看起来很体面的差事,剩下的便看个人是想当玩物,还是自由自在的活着。
    “你打算回去”身后的交谈声又传过来。
    “信我都不回,回去作甚,如今的日子也挺好的。他们也不敢来抓人,山长水远的,惹出麻烦乌纱帽别想要了。”
    “倒也是,我早就不打算回去了,这里可比原来住的好。”
    陈舒送开手中的勺子,任长风的手伸过来,端走了她吃剩下的馄饨倒进自己碗里。
    “再来一碗”陈舒压低嗓音,“发现了盗贼,你们得去抓吧,多吃点。”
    “要去。”任长风低着头,将剩下的馄饨一口一只送进嘴里。
    她是北梁的继太后,又是陈大将军的庶妹,即便是隐姓埋名,只要卸了易容就还会有人能认出她来。
    隔壁那两个妃子就是潜在的危险。
    一旦她的身份被认出来,消息便会传回汴京,那些老臣能立即去找陛下讲理。
    所以她是在担心这个,才拒绝他
    任长风吃完所有的馄饨,抬起头看着对面的陈舒,一颗心又纠结起来,“送你回去。”
    “就几步路,我自己走。”陈舒微笑拒绝,“你去忙,不用管我。”
    任长风胸口憋着团火气,目不转睛地注视她片刻,近乎哀求的语气,“送你到门口就回去,不耽误功夫。”
    他已经在看房子,等遇到合适的就买下来,让她搬过去住。
    “那走吧。”陈舒知道自己没法说服他,干脆不拒绝。
    拒绝也没用,自己可打不过他。
    陈舒说完站起身,大大方方看了眼隔壁桌的两个嫔妃,扭头离开馄饨摊。
    除了娘家不省心,看得出来她们过得都不错。
    她自己也很好。
    要是任长风不总来找她,更好。
    回到同安堂,任长风站在门外,目送她进去了才放心离开。
    他不管外人怎么看,他只想跟她在一起。
    来北境之前,陛下给了他一笔银子,他现在就找房子去。
    同安堂内,陈舒回头看了眼任长风,笑了笑,去后院库房跟师弟师妹他们一起,将潮湿的药材选出来,仔细放到一旁。
    发现他对自己有心思时,她就该拒绝的。
    许是不甘心,十几年的青春年华耗在深宫,许是许久无人用这般热烈的眼神看着自己,她鬼使神差的没有挑明。
    然而,她不能再继续这样下去。任长风的前途那般好,自己的身份如此敏感,总会有暴露的一天。
    届时,说不定会害了他。
    陈舒暗暗叹气,心里说不清什么感觉。
    忙起来的日子总是过得比较快。到了三月霜雪融化,安宣府染上风寒的病人也多了起来。
    陈舒从早上忙到天黑,经常神经半夜才跟着师妹一起回去。
    如此忙了七八日,任长风忽然来医馆找她。
    陈舒看了下等着诊脉的百姓,无奈走到任长风身边,让他到一旁坐等。
    “我不急,你忙完了来。”任长风低下头,说完坐到医馆前堂的角落里,偷偷看着陈舒。
    陈舒也不在意,进了柜台继续帮助师父抓药。
    “师姐,那是你兄弟啊,长得很俊俏。”俞森给了一张方子给陈舒,看看任长风又看看她,略好奇,“你姐弟二人长得不大像。”
    “不是亲生的,他是我远房表弟。”陈舒瞥他一眼,拿了方子去抓药,“别瞎打听我的事,我不爱听。”
    俞森挠了挠头,尴尬应声。
    他就是好奇一下,没想打听别的。
    那小子长得是真英俊,还是安宣府联防营的参将,好几个师妹看到他就脸红,恨不得上去跟约他一块看戏。
    陈舒的长相很平常,就一双眼特别好看,他以为是亲姐弟才多嘴问了。
    “二师兄,那不是任将军吗”小师妹走到俞森身边,曲起胳膊撞了他一下,压低嗓音打听,“师姐有没有跟你说,他婚配了没”
    “肯定婚配了啊,他和我们一样从汴京过来,这般年轻便当了参将,家里的关系不简单。”俞森说的头头是道,“一般这样的家世,都会早早给他定亲的。”
    任长风今年不过二十二岁,就已经是联防营的参将,再过一两年就升将军了。
    这可是人中龙凤,怎么可能没有定亲事。
    “知道了。”小师妹鼓着腮帮子走开,低下头,忙活手中的活计。
    陈舒将两人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偏过头,不动声色地看了眼任长风。
    他背后的关系确实不简单,这次来安宣府是赵珩派他来的,协助知府张奉如管好整个安宣府。
    与其他人相比,他是名副其实的青年才俊。
    陈舒笑了下,继续按照方子将需要的药材拿出来,称好分量倒入准备好的纸上。
    忙了大概一个时辰,来看病的百姓少了些。
    陈舒擦了下脖子上的汗水,交代俞森和其他师弟师妹一声,走出柜台朝任长风走过去。
    “忙完了”任长风站起来,耳根子悄然发烫。
    方才,他一直在看着她,不知她是否发觉。
    “忙完了。”陈舒戴上口罩,露出一双妩媚好看的眼,柔声道,“到外边说。”
    任长风的耳朵更烫了些,恍惚总有种自己被她看透的错觉。
    走出同安堂,他左右看了一圈,抬脚往馄饨摊的方向走去,“陪我去吃馄饨,明日我得带兵出去追盗贼,可能得一两个月才回。”
    陈舒偏头,笑看他一眼,淡然迈开脚步。
    便是没有男女之情,他们对外也是姐弟。他要去抓来侵扰边境的盗贼,于情于理她都该送送他。
    “我听说这段时间医馆很忙,你累不累”任长风嗓音低低的说,“若是累了,我养你。”
    “不累。”陈舒遮起来的脸上浮起浅笑,双眸微弯,“阿姐不要你养,阿姐有很多很多的银子,留在同安堂学医,只是想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为自己恕罪,也为了感谢赵珩和苏绾。
    她这条命算是他们给救下来的。
    “哦。”任长风应声,唇角无意识抿起来,不知该跟她说什么。
    她是继太后。陛下放她出宫便给了她许多的银票,足够她吃喝玩乐过完这辈子。
    真不缺自己那点可怜的俸禄。
    她什么都不需要自己,所以拒绝得干脆利落。
    任长风想着,又开始烦躁起来,“我可以照顾你。”
    照顾一辈子。
    “阿姐不需要人照顾,等哪天老了就买一座宅子,请人照顾。”陈舒眼底的笑意变浓,慢悠悠跟他打太极,“倒是你,若是看中了哪家姑娘跟我说声,我给你找媒人去说媒,给你筹备婚礼。”
    年轻真好,心思简简单单,喜欢谁就想着跟谁在一起。
    她的心老了,深宫十几年一颗心早就磨得刀枪不入,便是有弱点也不敢轻易泄露。
    “阿姐莫要说笑,我不会娶别人。”任长风咬牙,嘶哑的嗓音满是烦躁,“一辈子都不会,我只想娶你。”
    那些姑娘再好,也不是他喜欢的。
    “阿姐一直把你当弟弟。”陈舒有些无奈,“就只是弟弟。”
    她不配,他这般直白热烈的喜欢。
    任长风脚步顿了顿,复又迈开脚步往前走,终是什么都没说。
    他要做她的夫婿,不是弟弟。
    余下的几步路两人都没说话,到了馄饨摊前,任长风掏出铜钱递给小二,仔细交代,“一碗十个多放肉,一碗二十个正常包。”
    陈舒坐下来,单手撑着下巴看着背对着自己的任长风。
    青年脊背宽阔,身量颀长挺拔,黑色大氅披在身上,如雄鹰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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