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后第二次旬休,蔺知柔回到家,听赵氏将几人的情况一说,选定了一个姓胡的书生。

    那书生是岭南人,二十开外年纪,预备过几年考进士,一边北上一边游历山川开拓眼界,盘缠用尽了便上书肆抄书或是当西席挣路资,教学经验算得丰富。

    不过蔺知柔之所以选中此人却是因为他雅擅丹青,曾替富家画过屏风,也曾帮寺庙画过经变画。

    蔺知柔抽空见了见人,只见这胡先生身材瘦小,脸色白静,温和而谦逊,未语带着三分笑,说话柔声细语。

    母子几人都觉满意,便择定吉日让兄妹俩行了拜师礼。

    那先生寄寓在城南荐福寺,每日往来颇为不便,蔺知柔便托四舅雇人在院子里砌了两道墙,将两间西厢房隔了出来,另开一门进出,成为一个自成一体的小院,供那先生居住。

    胡先生为人厚道,省下了食宿之费,主动减了两成束脩。

    两个孩子都很喜欢这个循循善诱的先生。胡先生不久便发现学生虽然学书习字比同龄孩子慢半拍,画画却极有天分,便在课业之余手把手地教他,竟是毫不藏私。

    赵氏到了江宁也没忘了替儿子寻医问药,只不过请了两个本地的名医看过,说辞都与扬州的大夫差不多,加上手头不宽裕,也只好暂且作罢。

    家中太平无事,蔺知柔便将全副心神都放在备考上。

    暑气一日盛似一日,终于入了梅,因为地形的缘故,江宁又比别的地方燠热,仿佛一个热气腾腾的大蒸笼。

    蒋山别墅有浓荫蔽日,又有山泉流瀑,比城中清凉些,可屋子里也是闷热得待不住人。

    柳云卿将课堂也搬到了临水的堂阁,卸了隔子门,成了四下透风的敞轩,倒比室内舒服许多。

    整个别墅中就属此地最凉快,且四周种满了艾草和别的香草,蚊子都比别处少。

    上完课,柳云卿便回自己的书斋,把水轩留给几个徒弟。

    阿铉和蔺知柔读书,宋十郎通常是装模作样地读上半个时辰,读着读着就歪倒在了藤床上,书卷盖在脸上,不一会儿便从底下传出鼻鼾。

    宋十郎的鼾声悠扬婉转,变换无穷,阿铉不胜其扰,先是用蒲扇柄戳他,戳一下消停几息,再打再戳,如此循环往复。

    读到傍晚,宋十郎也睡饱了,柳伯便提着食盒来摆饭,柳云卿也来同他们一起用晚饭,吃完饭师徒几人坐在藤床上,一边纳凉,一边喝茶联诗,说不出的惬意。

    偶尔一个晃神,蔺知柔觉得这样平平淡淡的安稳日子过一辈子也很好。家人就在山下,来回一趟不过一个时辰,绿水青山间有亲人般的师父和师兄弟。

    不过那也只是一瞬间的幻想,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师兄和师弟过几年也要赴举,至于师父

    那日师父在地狱变前的那番话虽是对徒弟的教诲,于他自己而言何尝不是剖白心迹

    这段时日来,蔺知柔逐渐发现,柳云卿对进士科的了解之深出乎意料,从考制到应试技巧无不精熟,甚至连行卷都颇有心得,可见也曾专心于举业,只不过因为某种缘故而中断了。

    一个人的抱负是无法藏住的,他有一身才学,也有济世之心,只欠缺一个腾渊而起的契机罢了。

    何况蔺知柔自己也不是安于现状的人,注定要在尘世中打滚翻腾,直到扶摇直上或者一败涂地。

    现世安稳于她这样的人来说不过是水月镜花。

    光阴如白驹过隙,两个月一眨眼便过去了。蔺知柔已将六十卷文选熟读成诵,离别的日子也终于到了。

    蔺知柔临行前一晚,柳云卿设宴为她践行,几个人饮了几杯酒,都有些熏然,宋十郎闹着要行酒令,阿铉搬了膝琴出来,要弹奏一曲阳关三叠为师弟送别,结果因为久缺练习弹得七零八落,宋十郎自然要逮住机会奚落一番,两人又打闹成了一团。

    两人闹完一场,阿铉理了理衣襟,端起酒杯敬蔺知柔“师弟,师兄祝你鹏程万里。”

    宋十郎也举杯“两千贯文,苟富贵,毋相忘。”

    顿了顿道“若是黜榜就更好了,回来同我作伴”

    话还没说完就被师兄一巴掌拍在后脑勺上“怎么说话的”

    柳云卿道“顺势而为即可。”

    蔺知柔笑着满饮杯中酒。

    少年人的离别没那么伤情,只有些许惆怅,因为来日方长,相见有时。

    第二天清晨,蔺知柔拜别了师父,辞别师兄和师弟,在晨曦中离开了蒋山别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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