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余婉央还崩溃的,是余父余母。
    她只能假装坚强,安慰父母说,他们还有她这个女儿。
    她还有更多话不敢说,不敢说余婉湄不久前刚告诉她的秘密。
    她还记得余婉湄说,“婉央,姐姐或许不去北京工作了,毕业就回家。”
    余婉央欣喜,问她为什么。
    余婉湄说,她应该是怀孕了。怕余父余母骂,跟她说再回家时候,请她务必在父母面前替她遮掩说好话。
    余婉央可以想象出,余婉湄跟她一个刚上高一的妹妹说这件事,有多无奈。
    余婉湄不再是那个样样都优秀得无可挑剔的姐姐,只是个平凡的犯了错的女孩,向年幼的妹妹求助。
    可惜她什么都帮不上余婉湄,连替她说出来真相都做不到。
    她多想替余婉湄伸冤。
    想让大家知道余婉湄受了多大委屈。
    她不想看陈烟桥那么轻松地解脱了。
    他过几年缓过来又可以娇妻美眷在怀,她的姐姐却永远长眠于地下了,连曾经替他怀过孩子都无人知晓。
    可她更不愿意看见,父母本来就已经脆弱到极限的神经再受到一点打击。余父余母本来就在这件事以后老了几十岁似的。
    两人一辈子庸庸碌碌,余婉湄是他们唯一的骄傲,像不该开在墙角的娇艳花朵,处处优秀,逢人必夸。
    余婉央偶尔会想,如果换作是她死于地震,父母遭到的打击会不会如此之大。
    余父余母是真的心如死灰。
    余母时常做饭时候发愣,高压锅发出尖锐的叫声,她视若罔闻。
    余婉央希望自己能替代余婉湄,让他们好受些。
    于是她放弃了漫画,不再做叛逆的事情。
    她还想等父母好一点就说出真相,惦记着还姐姐一个公道。
    她总欲言又止,时间越久越沉默。
    她还恨陈烟桥,告诉自己应该一同恨谢别巷。
    如果不是他们非要创业开烟巷,他们一家应该在这场地震中平安无事。
    可她又忘不掉自己青春期的那点心思,以及对谢别巷亦兄亦友的爱戴。
    她后来写了许多封收件人是谢别巷的信,没寄出去,都撕掉了。
    余婉央说不出口。
    她藏了太多太深的秘密,远超过了她那个年纪所能承担的。
    余父余母同样奇怪,她能有什么讳莫如深,父母待她愈是补偿性报复性的讨好,余婉央愈说不出话。
    她一点不是学习的料,父母以为她受了打击,对她没有一点要求,活在这种期望的煎熬下,余婉央大片时间在发呆。
    直到高二时候,她已经快失语了。
    时常想说什么,长了嘴半天说不出来。所有人都意识到她的问题,余母又带她去看医生,所有医生都说,你女儿心理有话想说。
    余母快疯了,到底是什么话。
    医生摇头,要问你女儿,建议休学半年治疗。
    后来余母哭成泪人,“孩子,你要说什么,你说啊。”
    余婉央说,姐姐。
    余母崩溃了,“我知道我知道,你姐姐走了,你是爸妈唯一的孩子了,你一定要好好的。你想学画画是不是,爸妈不强迫你,你学就是了。”
    余婉央又闭嘴了,好。
    余婉央重新读了高二,成了美术生。
    她见过现实的残酷,已经画不出来漫画了。又或者是没有了帮她投稿的人,她的画再也没有人说是小怪物,画得真好,哪里能改。
    余婉央越画越糟糕。
    她说话能力慢慢恢复了,却没办法集中精力,画着画着就开始发呆,纸上是毫无规律的铅色线团。
    高三这年,她没考上川美。
    父母问她复读吗,余婉央说好。
    她状态还是很不好,复读这年,余父余母让余婉央一个人去重庆集训。让她多和兴趣一致的同龄人接触,避免看见他们,就总想起来那些往事。
    其实对双方都好,他们都带着易碎的心理守护对方。
    她出去,三个人都松了口气。
    本来是来避开往事烦忧的,往事就是这般,难以驱散。
    余婉央又遇见了那个青春期里日日夜夜在她梦里的人。
    她曾经郑重其事地手书过一张承诺,他日她成名了,就给巷子哥画一辈子,永不收费。
    这回她好像梦醒了。
    谢别巷看她的眼神,没有别的心思。只真的当她是妹妹,他关切她,纯粹是希望她好。
    后来,连谢别巷都察觉到,余婉央对宋棠杳难以掩饰的敌意和恨意。
    谢别巷改口叫她婉央。
    宋棠杳越优雅有仪,她越恨。因为她已经懂了,谢别巷这样的人,如果他们一个年龄,他也不会喜欢她罢。
    曾经余婉央以为只要长大谢别巷就会是她的,是她为了逝去的姐姐为了父母自毁青春,所以她时常有种恨不得彻底毁灭自我的暴躁。
    从头到尾都是她自作自受,给自己上了沉沉的枷锁。
    不知道是不是谢别巷帮她找的辅导老师好,还是她自己醒了。
    余婉央慢慢找回些往日的灵气。
    等余婉央考上川美,谢别巷处处避讳两人独处,每次指点她,都让她去烟巷。
    偶尔能看见谢别巷揽着怀孕的宋棠杳,他那种眼神和笑意,永远不会对她展露。
    又过一年,谢别巷的工作重心回到成都。
    从前是书信往来,如今变成快递寄画稿。谢别巷避讳她,又愿意指点她。
    大学是个不谈恋爱就是异类的地方,许多人被余婉央这种天然的故事感吸引,她都拒绝了。
    再后来,谢别巷和宋棠杳关系破裂。
    谢别巷偶尔来重庆办事,参加拍卖会之类的,次次有佳人作伴,余婉央都亲眼见了。
    她想,她唯一的愿望,就是当他一辈子的小怪物。
    别的再也不敢想了罢。
    “婉央。”
    那个男低音还在唤她。
    余婉央总算听清楚,不是央央,是婉央。
    她眼前也不是一片漆黑,陈烟桥跟她说,“醒了就收拾东西,明天飞机回国。”
    机场见到谢别巷时候,余婉央扑进他怀里。
    她在他耳畔祈求,我什么都不要,能不能还是叫我央央。
    谢别巷答应她,央央。
    陈烟桥不懂他们之间的故事,他把余婉央交给谢别巷。
    陈烟桥分别在即,余婉央松了口,“姐夫。”
    她好像又回到,那些说不出话的岁月里,用尽力气,“无论怎么样,请你记住你欠我姐的,我希望你一辈子记得她。”
    那个过得很苦的男人答应她,“我会的。”
    余婉央说,“那我便没什么要说的了。”
    所有心理医生都说,她有话要说。
    至此,她终于说出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余婉央和谢别巷的故事,至此,补充完整。
    在看唐山大地震电影之前,我就早看过原著余震,大概也就是初中时候。后来汶川十年祭,那边忘不了前女友的文章又唤醒了我的回忆,查资料时候,又看了许多震后心理重建的文章。
    我记得很清楚,余震里万小登不会流泪。所以我想补充设计一个角色,她比陈烟桥更鲜明,她的创伤不是来自于身体,而是来自于地震对心灵的摧毁。刚好因为余婉湄,余婉央符合这个条件,我就写了。
    活下来不易,恢复身体创伤不易,走出阴影更不易。
    我说不出来漂亮话。
    借用书里一句,“天灾来临的时候,人是彼此相容的,因为天灾平等地击倒了每一个人。人们倒下去的方式,都是大同小异的。可是天灾过去之后,每一个人站起来的方式,却是千姿百态的。”张翎
    愿经历了地震和天灾的人们能重新站起来。
    无论以什么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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