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飘到他身侧弯下腰,实际上这个动作有些难为我,因为我不太控制得住这轻飘飘的身体,生怕一个没控制住就栽进地里。
我伸手想要触一触他的脸,手指却直直没入他的侧颊。我撇了撇嘴,调整姿势蹲下来将脸贴近他,借着微弱的烛光看清了他唇上微冒的髭须。
原来还没睡啊。
我发现他只是垂着眼睑,双目凝滞,在发呆,或者又不尽然。正当我想再凑近一点时,宋冬燃突然抬起头与我面贴着面,将我吓得往后一跌,险些就要惊呼出声。
“夏笙”他又呜囔一声,我当他是看见了我想说些什么,可再仔细一瞧,却发现他的视线直直穿过了我,倒映着外头的夜色,眼睛里是深沉的黑,一眼望不到底。
片刻后,他再度低下头,没了声。我屏息半晌见对方再无异动,堪堪捂住心口舒了一口气。
夏笙,是我的名字。准确来说,是宋冬燃赐我的名字。
我本叫“夏钱”,还有个打一个娘胎来的哥哥叫“夏金”。爹娘说着两名字吉利,穷的时候可不得就想着发财啊、填饱肚子啊,金钱金钱,当真吉利得很。
只是我们兄妹俩被宋府收留的时候,宋冬燃就嫌弃的替我们换了名字,真真是要我们与过去诀别,京都首屈一指的文人才子为我们兄妹二人赐了名,我叫夏笙,而我的哥哥叫夏谨。
奈何夏谨是个没什么脑子的哥哥,混了这么多年也只能在宋府的马厩里铲马粪,白瞎了这文邹邹的好名字,更遑论能帮上他妹妹什么。
翌日天方擦亮,便有几名家丁于灵堂外探着脑袋往里窥,像是不得命令不敢贸然入内,生怕一个不慎就惹到了这尊碾玉魔罗。
最后还是赵嬷嬷奓着胆子跨门而入,冲坐在地上的宋冬燃哄劝道“少爷,按着规矩来,辰时就该出殡了,还是让少夫人早些入土为安吧。”
寒冬天里她的脸还未消肿,呼气张嘴便是一拢白雾。
身为宋冬燃的奶娘,赵嬷嬷素来将宋冬燃的脾性拿捏的准准的,不想这一回却没能如她愿,地上原还呆呆木木的宋冬燃突然如清醒般猛地窜起,大吼道“滚开”
“少爷”赵嬷嬷蠕动嘴唇还待再劝,话没半句又被喝住。
“滚啊,滚出去不许碰她”宋冬燃护着身后棺木,如一只失了神智的野兽,呲着獠牙目露凶光。
就连我也为之一怔,委实不知他何来如此滔天的怒,撕着心口揪着肉声嘶力竭,眼底下全是冰渣子,仿佛要冻死人。
赵嬷嬷肩头一哆嗦,像是看见了什么可怕的怪物。外头的人更是不知所措,僵着拿不定注意。这可真是实打实的讽刺,我活着时不见宋冬燃对我上过心,死后却见了他全须全尾的真情流露。
好在是洛幺幺及时赶来解救了这宋府上下的仆人,估计来得匆忙,我倒是头一次见她乱了云鬓的模样。
不过见到她大家霎时就如见到了救苦救难的活菩萨,一时间憋着的怨气也悉数散了,将她供着捧着往宋冬燃跟前推,盼着她能将这乱了方寸的大少爷规劝过来。
洛幺幺进灵堂便瞧见了狼狈的宋冬燃,登时秀眉拧作一团,怒气横生道“你这是发的什么疯休书都给了她,如今这副模样又做给谁看”
她一向秉良温婉,就算在面对我时也不曾有高声语的失态样子,现下这般倒是叫我和宋冬燃都怔愣了。
趁着着晃神档口,洛幺幺一把将宋冬燃拉出堂外,像个宋府女主人,吩咐下人带宋冬燃去梳洗好做完这场白事。
说实话,这会儿我还有些感激她,她叫了人来下令封棺,也算是保住我最后一丝体面,毕竟尸体在外风了一日,着实有些难堪。
只是棺盖一合,长钉七枚,一颗颗严丝合缝钉进木头里,一寸寸将我在这时间最后的光阴掩埋,令我有些怅然若失。毕竟此刻前缘已尽数作结了,哪里来的过往浮沉,通通都散去。
可叹是死都死了,缘何还要让我化鬼留在这伤心地呢,难道真是我生前执念太重
我自哂般一笑,洛幺幺倒是提醒我了宋冬燃前几日给我的休书还被我丢在卧房内的地板上。
初时怎么也接受不了自己被弃的事实,此刻身前事已毕,又说不上有多难过了。
镇棺钉有辟邪作用,如今再待在这灵堂无非是浑身不适罢了,我最后看了一眼那边呆呆愣愣的宋冬燃和面色不霁的洛幺幺,终究闭目长叹一声,转身朝着自己的院子飘去。
暮槐院倒还是如往常般冷清,这院落哪像后院主人的样子,偏远便不说了,砖缝墙角里还探生出了杂草,往常是没人愿意来这儿的,现下里间的主人死了,更是冷清得令人唏嘘。
我正想进去再看看这生活了许久的房间,也算是了结尘缘间最后一桩心事,可出乎意料的是,我的屋外还站着两个人。
此刻还会来此的,大概也只有他二人了。
我的哥哥夏谨,和我的丫鬟阿茶。
阿茶手里捧着个木盒,做工粗拙乃是寻常之物,我却认得这物件,看得我如遭雷击顾不得难过。
“夏公子,这是少夫人全部的积蓄了。”阿茶双目红肿举起木盒,说话抽抽噎噎的,犹带着哭后的鼻音,“您可一定要保管好。”
我的银子啊我心疼不已,这可是我攒了不知道多久,从月例份额里抠出来的唯一一点体面东西啊
我急忙忙冲过去便想将盒子捞回来,却忘了我现在摸不得东西。这浮世之物早已是我不该拥有的,莫说摸到盒子,我险些控制不住自己撞进屋内。
载着我最后一丝尘寰念想的盒子顺利被哥哥接下,他揣在怀里郑重点头“多谢阿茶姑娘了,我一定会替妹妹好好保管的。”
“夏谨你大爷的谁要你替老子保管了”心头起火的我止不住张牙舞爪冲他一顿爆吼,哪怕清楚地知道他并不会为我所影响。
“如此,阿茶便先退下了。”阿茶略施一礼,又将半开的房门小心掩上,拭了拭眼角,瞧着倒是真的在为我伤心。
她这才朝着前院而去。哥哥盯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雪地里,像是有片刻失神,又敛眸看向手里半开的木盒子,神色晦暗不知究竟在思忖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