慨然,这个时代,对于顾蛮生那样的弄潮儿,自然是你方唱罢我登台,摩拳擦掌无比欣喜。但对更多的普通人来说,他们对这变幻莫测的世界充满期待的同时,又总怀着一丝秘不宣人的困惑与隐忧。
    “我也说不清楚,”曲颂宁沉吟片刻,微笑道,“我想,只要我们每个人都努力活在当下,就没必要惧怕未来,就一定是好的吧。”
    “你是一个理想主义者。”程北军侧目睨了曲颂宁一眼,鼻腔里的叹息声调加重,“太天真。”
    “有一点吧。”曲颂宁笑笑,原来舒青麦说的“缺点”就是这个。
    “其实吧,我一开始不想上高原,还有一个原因。”
    曲颂宁看着程北军,好奇问道“什么原因”
    “我”程北军也扭过头来,以一种古怪的眼神盯着他,渐渐的,耳根连着脖子根,全像鸡冠子似的红了。他扭捏吞吐半晌,终于说出了三个字
    “我恐高。”
    曲颂宁微微一怔,旋即哈哈大笑。他知道这个男人终于跟自己交了心。
    “刚才都是我跟你瞎胡说,你不准说出去”难得的感性之后,程连长又恢复了一贯的铁面与冷峻,他大步生风,扭头就走。
    高原的风还有一股独属于她的气味,有点像新收的青稞,青涩,质朴。曲颂宁贪婪地嗅了嗅,然后掉头,追上程北军的步伐。
    第二天,汽车团团长与地方领导果然一起来视察工程进度了。他们先检视了战士们挖的揽沟,发现比汇报的干得还好,全连只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将“兰西拉”最硬的一块骨头啃了下来,光缆的沟底打磨得比自家凳子还要光滑。
    团长前来视察慰问,全连战士都很高兴。正好挖沟的任务已经全部完成,收工之后,大家把余下的蒜头、肉干一股脑全拿出来,让炊事班做了一顿热乎乎的汤面,再以酥油茶代酒,跟着团长一起提前庆祝任务完成。
    “我办事你还不放心”程北军与团长同坐在大帐篷前的一块羊皮褥子上,对于团长的慰问,表现得相当不领情,“还没到完工的时候就来验收,多下我面子。”
    “哪个是对你不放心”团长知道他是心软嘴硬,笑着说,“听说你前两天大病一场,还差点去见了阎王爷,我当然要来看看”
    “不准提啊,不准提。”程北军赶忙将团长打断。
    团长哈哈大笑,拿着茶缸子与程北军碰了碰杯。明天还得起早放缆,他们只能以茶代酒,先饮个痛快。
    曲颂宁坐在程连长的另一边,刚才舒青麦神神秘秘地往他手里塞了两个煮熟了的藏鸡蛋,这会儿人却不见踪影了。
    程北军也注意到了曲颂宁的心不在焉,饮下一口热茶,低头问了一声“小青呢”
    小“舒”带谐音,听着有歧义,若非舒青麦是个姑娘家,还很有占人便宜的意思。所以连里的战士们平时都管她叫“小青”,还常开玩笑地问她,你姐姐白娘子去哪里了
    舒青麦对这类善意的玩笑照单全收,常常会故意摆个媚人的功架,扭腰动胯地走出几步,不消说,还真是绰绰约约,蛇里蛇气的。但想再多欣赏一会儿,这股骨子里透出的媚劲儿又没有了。质感硬挺的军装很大程度上削弱了她的女性特质,倘使穿着曲线玲珑的旗袍,不定能美成什么样。
    曲颂宁又四下环顾,没从乌泱泱的人群中找出舒青麦的身影,笑笑回答“刚才还看见她呢。”
    “全团最漂亮的一个女兵,居然就被你这么个臭小子拐走了。”程北军竟很开明,不待曲颂宁面红耳赤地作出解释,又伸来自己的大茶缸子,与他用力碰了碰杯。
    高原上的太阳开始下坠,团长与各级领导正聊着家国天下,大伙儿也都高高兴兴喝着酥油茶,吃着热汤面,忽然间,一阵脆亮悠长的歌声响起,绿色的军帐篷像打开了的蝴蝶盒子,几个一身彩饰的女人从里头翩翩飞了出来。
    曲颂宁眼睛猛然一亮一个与平时截然两人的舒青麦,她细细编了几条辫子,穿着华丽的藏族服饰,戴着玛瑙或松石这类色彩明艳的饰品,然后甩开洁白长袖,放声而唱。
    “是谁日夜遥望着蓝天,是谁渴望永久的梦幻”
    舒青麦是个会来事儿的,知道领导来视察工作,就托连里的战友开车去附近的兄弟连队,接来了几位女兵与当地的藏族伙伴,又借来了藏民们的服装与乐器。她说要军民同乐,为团首长与辛苦劳作的全连战士表演一个节目,自己当仁不让,就是领舞的。
    一首载歌载舞的青藏高原。藏民们倒是天生能歌善舞,个个歌声嘹亮,舞姿潇洒,连里的女兵们更多就是凑个热闹,表个心意,只跟着音乐略微甩一甩袖子,做些弓腰、曲背的简单动作。
    所有人当中,唱得最好、跳得最好的,毫无疑问就是舒青麦。
    “领舞的这个就是从我们团借出去、又借回来开车的文艺兵吧”与所有人一样,团长也第一眼就看见了舒青麦,他自发地、饶有节奏地为她鼓起了掌,战士们也都放下了碗筷,齐声为表演中的女兵们打起拍子。
    舒青麦的嗓子特别亮,像箫或者笛这类音色活泼明亮的乐器,再高的音都能驾驭。在一位藏族小伙的牛角胡伴奏下,她轻轻松松爬上高音巅峰,歌声简直能穿透万里云霄;舒青麦的舞姿也特别优美,在高原上边唱边跳,毫不费力,她的身子非常轻盈,而且越跳越轻,像偷吃了仙药的嫦娥,随时可能羽化而去。
    “我看见一座座山,一座座山川”她一边舞蹈,歌唱,一边在每一次旋转回头时,用眼神准确无误地寻找到曲颂宁。
    曲颂宁被她看得心跳如雷,一开始都不敢正视舒青麦的眼睛。然而很快他就豁然大悟了,这双眼睛对于他,多情得近乎黏稠,是一片高原的暮色,是两粒慢慢融化的酒心巧克力。
    太阳落了山,金灿灿的云霞在山头撒欢,天色愈晚,山间雾气愈浓,简直像有了实质一般。众人视线尽头的女人因此戴上金冠,舞起轻纱,然后在天地间,在群山顶,在红尘中,翩翩舞蹈。
    美得像个奇迹。
    就像这条全世界施工难度最大的信息天路,都是奇迹。
    后来赵工代表曲颂宁向邮电领导汇报工作,话讲得很有水平,隐隐是有那么点邀功的意思。但曲颂宁全然不在意。他仍在这个夜晚打着手电给顾蛮生写信。
    这是我在青藏高原上的第二十四天,他说,我结交了一个朋友,爱上了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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