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出来李月华心情并不太好,电视的荧光照在她脸颊上,黑了亮,亮了暗,不断有夸张的笑声传出来,可李月华一下都没有笑。
许欣迟疑了一下,她扫了一眼空荡荡的鞋柜,以及还有完全没有收拾的房间,知道李月华为什么不高兴。
今天周五,吴建军没来。
吴建军很有钱。
这个五短身材,挺着将军肚,秃顶,肥厚的嘴巴里永远充斥着酒味的男人,每个周五会开着那辆锃亮的大奔来接李月华。
每到这个时候,李月华都会很高兴,她穿着束腰的小旗袍,站在暗沉沉的镜子边,对着镜子用粉饼将脸涂得惨白,杏仁形状的眼睛周围深深浅浅的纹路,被白色的粉末铺得平整,然后喷上廉价的香水,拎上黑色小皮夹出去,哒哒地踩着高跟鞋出去,直到天亮了再回来。
有时候他们也会在房间里鬼混,不会太久,最多不过十分钟。老旧的破房子隔音不好,楼上楼下咳嗽声都听得到。
所以楼下的吴婶总骂她臭婊\子。
这个周五,吴建军说了要带李月华去吃大餐,但是时间到了却打来一通电话,轻描淡写地说去不成,因为他的女儿生病了。
吴岳冉是李月华和吴建军结合的最大障碍,这个十八岁的小丫头片子,飞扬跋扈,不负管教,毫无教养,总是有层出不穷的花招坏她好事。
甚至有一次吴建军从外地出差回来,在大酒店定了位子,要请他们母女俩吃饭,结果吴岳冉当天就用刀在胳膊上划拉出一条血口子,送进了医院。
什么病那丫头能有什么病心里变态的病。
接到吴建军电话的时候,李月华已经化好妆,脸僵了,廉价的水粉成了一层斑斑驳驳的铠甲。
她握着话筒,几乎要把牙咬碎了,新做的水晶指甲盖按进了手掌心里,劈裂了一只。
她知道那女孩在跟她示威这是我爸爸,这是别人的丈夫,你怎么也抢不走。
“上次吴叔叔来,给了你多少钱”在许欣经过沙发的时候,李月华将遥控器扔在了茶几上。
许欣停了停,回头看李月华。
李月华两臂抱在胸前,说“多少”
“五百”
“一千”
“一千多”
李月华的眉毛立刻扬了起来,她凌冽地说“这钱你自己好意思拿吗跟你说多少次了,嘴甜一点,笑一下不会你怎么这么不受人待见,不讨人喜欢”
她向许欣伸出手,说“把钱给我。”
“不。”许欣扭过头瞪着李月华,斩钉截铁地说,“钱是给我的。”
李月华火气立刻蹿了起来,她腾地站了起来,指着许欣的鼻子说“你刚刚说什么这是你跟妈妈说话的态度吗”
她两手掐着腰,指着许欣说“你真以为那钱是给你的吗那是看在我面子上给的,话也不会说,难得你吴叔叔不嫌你,整天板着张脸,谁欠你了”
“你一个小孩儿,哪儿要这么多钱”
“我有用钱的地方。”许欣说。
“你要钱干什么你说你要钱干什么”
许欣不说话,执拗地站在原地。
李月华猛地一顿,她一言不发就往许欣房间走。
“你干什么”许欣大声说。
李月华已经冲进许欣的房间,她从许欣桌子底下拖出一只箱子。
许欣尖叫着扑了过去,“你凭什么动我东西”
“就凭我是你妈妈”
李月华将箱子高高举起,里面的东西叮叮当当泼了出来。
里面有许欣小时候爱玩的玩具,一只可以卸下来各种零件的青蛙,一个会唱歌的毛绒玩具,吃麦当劳送的小礼物,那全是许周带她去的。她不经想到许周在的时候对她多好,什么好的东西,只要她想要,星星都会摘给她。
最后一只纸盒摔了出来,红色的钞票纸片一样撒了整整一张床面。
李月华面带嘲讽,睇着许欣“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是我生的,我还不知道你攒着钱,就是想着要走”
她抓起一把钞票,说“你等不及了吧,老早不想跟我过了吧,攒着钱,在这儿偷偷耍心眼。你翅膀真的长硬了啊,好啊,那你走啊,你走啊,你现在走,去找你爸去,去啊”
这一声嘶吼像是叫醒了两个人。
她没爸爸了,早就没了。
李月华摔了纸盒,突然呜呜地哭了起来,她坐在床边,两手捂着脸,泪水蜿蜒而下,顺着手指缝往外溢,“你要我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她喋喋不休地抱怨着“你以为我很容易吗”
“我想带着你过好一点的日子,我有错吗”
“你以为我还有别的路吗”
她永远都不会让许欣知道她每天工作的车间里飘满了粉尘,那些粉尘不能够被棉口罩过滤,只会钻进人的气管和肺叶里,让肺部变得沉重。
在轰鸣的机器声里,他们要像机器一样流水线加工零件,做一个零件两个工分,三毛钱。这些零件有的好,有的坏,好的很快就能做好,坏的则会耽误很久时间,就为了抢好一些的零件,就为了多挣那三毛钱,车间里的人互相使绊子,拉帮结派。
许欣不明白如果她能够搭上吴建军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这样的日子她一天都不用过,伺候一个人,讨好一个人,总比被所有人踩在脚底下的滋味要好受。
许欣站在原地,她看着李月华坐在她小小的床沿边上哭,好像要哭完她这小半辈子的伤心事。
她突然发现李月华的背有点驼,她今年多大她二十岁生的她,今年似乎也快四十了。
她知道,李月华就是想找个出气筒,成年人都这样,有太多苦处,但她不能拿工厂的人撒气,不能拿吴建军撒气,更不能拿自己早死了的丈夫撒气,她只能像抓着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死命地抓着她。
在李月华的哭声里,许欣一言不发。
她蹲在地上,一张一张地把钱捡了起来,十张一沓,用橡皮筋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