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湿透了,那么精雕细琢的一张脸白得像纸,嘴唇咬出破口,还在殷殷流血。
    江离大骂着“活该,找死,你不疼谁疼”,却等不及别人慢手慢脚,直接把他从沙发上背起来。
    顾雪沉一动没有动,已经陷入昏迷。
    华仁医院距离深蓝科技不算远,救护车开出大楼,就一路响起鸣笛争分夺秒,顾雪沉被推进抢救室之前,清醒了片刻,他双眼还是涣散,静静看了一下江离,断断续续说“别告诉,肆月。”
    江离怒目横眉“你再敢说一句话,我现在就要你命剩下她自生自灭”
    许樱把车开进许家之前,许肆月犹豫许久,还是给顾雪沉打了个电话。
    内线号码无人接听,微信语音无人接听,文字也不回,最后她给他手机拨过去,响了很久后还是自动挂断。
    许肆月抿了抿唇,不愿意承认心里有一抹失落不安。
    又不理她了。
    她攥住手里的包,硬着心思想,不理就不理,她又不是要依靠他。
    许家败落后,许丞为了最后的颜面,其他房产都已经出手变卖,唯独一直住的这套别墅还留着。
    许樱刚把车开进庭院里熄火,许肆月就推门下车,一楼客厅是落地窗,里面人影晃动,她恍惚看到男人熟悉的身影,手里揽着几个画框,像是准备要外出。
    她站在院子里,看着这栋生活了多年的房子,与记忆里并没有多大差别。
    花园里有她荡过的秋千,有她养过的兔子,外墙攀爬的花是她亲手种下,角落里断掉的瓦片是她恶作剧弄坏,房子里的人,她的父亲母亲,也曾经恩爱扶持,把她当成掌上明珠。
    许樱从后面跑上来,紧张叮嘱“姐姐,无论吵架的时候爸怎么说你,你都要记着,你最好,最漂亮,最骄傲,你要做公主。”
    许肆月轻轻冷笑“我本来就是公主。”
    没人捧着,没人爱护,她也依然是。
    许肆月挽了挽垂落的鬓发,直接闯进许家大门,在许丞夫妻目瞪口呆的注视里,她甚至笑了一下,镇静说“要去卖画先等等,十分钟。”
    她上二楼,踹开自己原本的那间卧室,里面值钱的东西都没了,有的卖掉,有的被许樱还给她。
    许肆月轻车熟路找出一个大旅行袋,把那些许丞眼里一文不值的,妈妈的遗物,她画过的厚厚设计图,从前顾雪沉送过她的礼物,全部收进袋子里,一件不剩。
    许丞大步追上来,瞪着她问“你想怎么样婚礼上闹得那么难看,一点脸面也不给你爸爸留,现在又跑回来拿东西”
    许肆月扯开袋子扔给他看“拿怎么了哪件不属于我”
    她漂亮的唇翘着“许丞,不是我的东西,我嫌脏,你求我我都不会要,但是我的,谁也别想染指。”
    女人在楼下闻声大哭“月月你这是干什么我们都是一家人,我戴你外婆的首饰,也是为了婚礼上给你长脸,你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地误会我,误会许樱”
    许樱气急败坏地低吼“妈你恶不恶心”
    许肆月半句都懒得听,她撞开许丞,拖着袋子下楼,三幅画就端端正正摆在客厅的茶几上,每一幅的边角都贴了标签,标注着要卖出的价格。
    她伸手去拿,女人扑上来护着,想掐她的手。
    许肆月干脆利落地把巴掌甩在女人脸上,“啪”的一声脆响,她居高临下挑眉“滚。”
    许樱在哭,帮着许肆月把画往起拿,怒视生下她的母亲“你能不能有点小三的自觉,不要沾程阿姨的东西你凭什么”
    许肆月死死扣着画框。
    其实很重,很大,她的手臂负担不了,但她撑着一口气,硬是稳稳托着。
    许丞气急败坏来拦,最后的体面也扯掉了“许肆月,我真后悔生了你,把你养这么大我倒不如养条狗养狗还知道感恩,你呢嫁了人就想一刀两断你以为顾雪沉把你当什么好东西人家一时兴起花钱买了你,等他腻了你就什么都不是你还是要回来求我养你”
    “我跟你妈是商业联姻,本来就没感情,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些年宠着你纵着你”许丞指着她,“就是因为樱樱,因为樱樱得不到她应有的,我才把这份愧疚放到你身上”
    许肆月静静看着他,忽然想笑。
    原来全是假的,没有什么真的属于过她。
    她以为最坚不可摧的父爱,竟是别人的寄托。
    许肆月想用最难听的话反击,却听见许樱先一步爆哭出来,呜咽着大骂“你是不是有病你们是不是都有病商业联姻也是婚姻婚姻里找别的女人就是最恶心的出轨,你们不但出轨,还生了我这个不应该存在的狗杂种”
    客厅里陷入死寂。
    许樱完全不顾虑用词,冲着许丞怒吼“我应得什么我就应该被流产,被掐死我姐姐那么好,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生的,聪明可爱漂亮优秀,我连她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我从小到大,只要偷偷看到她一眼,我都一天不敢吃饭怕弄脏我心里头最好看的影子”
    她瞪着许丞“你凭什么骂她凭什么卖她她就应该和你这样的渣爹断绝关系”
    她又瞪向亲生母亲“你凭什么动程阿姨的东西你是最心机的第三者,利用初恋当幌子,自己无耻不够,还要拿女儿扮可怜上位让我的血也变脏”
    许樱满脸眼泪“我姐姐做错什么了你们谁也不配说她一句”
    许肆月之前有多气,现在就有多荒唐。
    她第一次认真看了看许樱,瘦兮兮没营养,丑了吧唧的,还笨,被梁嫣利用,话也说不好,什么破词都用。
    许肆月最后环视了一眼整栋别墅,看着许丞说“从今以后,我和你没有关系,我就是饿死,也不会再吃你一粒米。”
    “这些画是我的,你想都别想,”她一双桃花眼锐利灼人,“别忘了,你已经再婚,我妈妈的继承人只有外婆和我,你的脏手再敢碰一下,我会告你非法冒领巨额财物,送你进监狱。”
    许丞面如土色,厉声道“你不就是凭着顾雪沉才敢这么硬气抛开他,你什么都不是不学无术,只会浪费我的钱,顾雪沉早晚对你”
    别墅外院门没关,阴暗天色下,一辆黑色劳斯劳斯平稳开到大门前,常来接许肆月的司机匆匆下来,站在半开的门外,恭敬得体说“太太,忙完了吗顾总让我来接您,您如果需要吵架或者动手,我都会全力效劳。”
    许丞夫妻俩的脸色顿时难看无比。
    许肆月一滴眼泪也没掉,慵懒说“打架不必了,浪费时间,就是搬东西手酸。”
    司机连忙推门进来,半弯着腰把许肆月手中的东西都接过去,用身体挡开许丞“太太,回家吧。”
    许肆月慢条斯理打开眼镜戴上,挺直脊背出门,许樱哭哭啼啼追上来,不太敢碰她,小心翼翼叫“姐姐”
    许肆月侧头“你别叫许樱了,应该叫许嘤嘤嘤。”
    许樱纠结地小声问“嘤嘤嘤有点长,姐,我叫许嘤嘤行吗”
    许肆月没理她,坐进劳斯莱斯后排,司机把车门关上的一刻,她才卸下力气,窝在车门边上,颤抖着深深吸气。
    “太太,”司机轻声问,“回瑾园吗”
    许肆月没回答,问“顾雪沉呢”
    司机卡了一下“不清楚,我只是按顾总交代的过来。”
    许肆月用力掐着手腕,掐到通红,又给顾雪沉打了一遍电话。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打,明明猜到他不会有什么好语气,甚至会冷嘲热讽,但就是想跟他说,她把画抢回来了。
    但仍旧无人接听。
    许肆月抹了抹眼角。
    无所谓啊,不接就不接呗,她也没指望他,她才不孤独,她才不难受。
    许肆月永远不要服输。
    她保持着平静说“不回去,你送我去城郊陵园。”
    司机迟疑“太太,天气不好,要下雨了,到城郊陵园估计要很长时间,确定去吗”
    许肆月吞下药,吃了一把柚子糖,指甲陷进手腕的皮肤里,笃定说“去。”
    她有点冷,她想见妈妈。
    除了妈妈,她没有人可以去找。
    华仁医院特护病房里,江离摘掉口罩,复杂地看着病床上的人。
    他认识太多朋友,青年才俊也数不胜数,但从没有任何一个人像顾雪沉。
    江离作为医生,始终觉得命最重要,除了活着,其他都是空谈,所以他至今无法理解,为什么一个无比出色的人,在明知道自己生病的情况下,还能亲手毁灭掉生的可能,去选择对另一个人义无反顾。
    病房很静,仪器的滴答声清晰可闻,输液管的药已经下去大半。
    几分钟后,顾雪沉湿黏的睫毛颤了颤,艰难地挑开,露出一点灰暗寂静的瞳孔。
    他看了江离一会儿,干涩的唇微弯“我没事。”
    江离之前一直忍得住,听到这句,忽然间爆发“没事顾雪沉,你知道发作的时候你颅内压飙到多少吗剧烈呕吐让你根本吃不进药要不是我过去的及时,你可能抢救不过来懂不懂”
    顾雪沉眼角还存着一些生理性泪水,给他苍白的脸上添了些绮丽的红色“不会,还没到时候。”
    江离堵得胸口生疼。
    顾雪沉不说话了,盯着输液管里剩余的药滴完,熟练地自己拔针,抹掉冒出的血珠。
    眼看着他像对待一个试验品一样对自己,江离忍无可忍“我跟你说还有一年,你就当圣旨了上次发作根本没有这次严重,间隔也在变短,意味着什么你比谁都清楚吧顾雪沉,我明明白白跟你讲过,你可以手术,虽然成功率很低,但不手术只有死”
    顾雪沉费力地撑起身,靠在病床上,他的衣服来不及换,衬衫已经皱了,领口扯开,露着清瘦苍白的锁骨。
    他眼睛恢复了,虽然还有些黑,但已经能看清东西。
    他很满足。
    “百分之二十的成功率,是你高估的,”顾雪沉声音很哑,“我不手术,还有一年时间,可以赚更多钱,留给她更多,还能陪她,让她长大,帮她找到想过的那种生活,但如果手术失败她现在还很柔弱,只有钱不行,撑不起她的未来。”
    他语气很淡,也温柔“我不想拿一点点成功的可能性,去赌她一辈子,何况也许我死了对她更好,如果活着,就算她不喜欢,我也无论如何不会放手。”
    江离呼吸粗重,瞪着他,却又无话可说。
    顾雪沉摘掉身上各种熟悉的仪器,江离要阻拦,他抬眸说“没关系,发作已经过去了,数据都回到平稳,我可以撑住,现在没有不舒服,在医院,在家里,在实验场,都是一样的。”
    江离怒道“它变大了,离主血管越来越近,在压迫你的神经,你不想看看吗”
    “不想,”顾雪沉站起来,摇晃了一下,很快稳住,身形依然挺拔,“我想见的不是它。”
    顾雪沉找到被调成静音的手机,看到上面的电话和微信,低声说“她今天给我打电话了。”
    他很浅地笑“她今天需要我。”
    天色昏沉,陵园里凄冷寂静,逐级向上的层叠墓碑间,只有一个纤瘦的身影。
    许肆月起初站在母亲的墓前,后来累得受不了,就蹲下去,靠着冰冷石碑。
    她不敢说太多话,怕哭了惹妈妈伤心,专捡些好的来重复。
    “妈,你别担心,我嫁的特别好,明城圈子里多少女人为我老公哭天抢地。”
    “婚礼在明水镇办的,他还帮我把闹事的许丞赶出去了,外婆牵我走花道,说能一辈子幸福。”
    “我当初那么坏,他还要娶我,肯定是喜欢我,现在凶巴巴的就是嘴硬,你信吗”
    “今天我差点顶不住,他还安排车去接我了,又把我送来你这儿,他其实特别关心我,是不是”
    浓云压到最低,有大颗的雨点坠下来,砸在许肆月头上。
    墓碑湿了,她的衣裙也沾了水,渗进皮肤,钻入骨骼。
    许肆月怔了一下,终于不用死咬着嘴唇,憋的泪瞬间流下来,混着雨水一起滚下。
    下雨了,就没有人知道她哭了。
    许肆月蜷缩在雨里,头埋进膝盖,独自在空无一人的陵园里呜咽“可是他又不接我电话,吵吵架气我也好啊,干嘛留我一个人”
    雨势很快变大,沉甸甸冲洗孤独的世界。
    许肆月紧靠着湿寒的墓碑,浑身发抖也不愿意起身,直到哗哗雨声里,有很轻的脚步踩着水传来。
    她以为是幻听,没有抬头,把自己抱得极紧。
    砸疼她的雨滴却忽然之间消失。
    许肆月缓缓睁开眼,她周围像是多出一个小结界,刚好能把她圈入其中,四面的雨还在下,唯有她身边一片安静。
    她揉了下睫毛,面前有一双修长笔直的腿,氤氲在漫天水迹中,整洁裤脚被微微染湿。
    许肆月抽噎几下,一点一点抬起头,昏暗天光里,男人穿一丝不苟的正装,撑伞站在大雨里,那片遮住伤害的伞面,就稳稳停在她的头上。
    艰难筑起的壁垒,在这一刻坍塌殆尽。
    许肆月再也忍不住,哭着说“顾雪沉,我冷。”
    顾雪沉朝她伸出手,骨节明晰,干净修长,他把掌心给她,遮掩住背后的针孔。
    许肆月死死攥住,哽着嗓子问“你你别嫌我身上湿好不好”
    “好。”
    许肆月动了动麻木的双腿,吃力站起来,她走一寸,那柄伞就动一寸。
    她离他更近了一点,颤巍巍解开他西装的纽扣,向两侧敞开,然后像冻僵的小动物一样,把手伸进去,环上他的腰,发着抖挤进他怀里,紧紧抱住。
    “你别推开,”她小声呜咽,“就抱一下,不许推”
    顾雪沉为了给她撑伞,半边身体沾湿,他抬起手,落在她头上,把她缓缓按向自己胸口。
    那里是他的心跳。
    全世界被大雨冲刷。
    伞面撑出的小小港湾里,顾雪沉低下头,唇靠在她耳边,沙哑说“别哭,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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