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武元年十二月十二日, 历书上的黄道吉日。

    这一日,京中诸位陪读、侍女皆奉旨入宫。

    自然,因身份不同, 入宫的方式也不同。

    五位陪读的贵女皆可乘自家马车并带一名贴身丫鬟入宫。各府将人与行装送至皇宫西南门处,便自有宫人前来接应,将一应行装都送往住处去,而姑娘们则各坐一乘内宫中的软轿, 直接往太后宫中拜见。

    而那二十多名侍女自然不能带丫鬟和行装, 只得各人带着一个小小的包袱, 还得嬷嬷们打开翻查过才能带入皇宫禁地。且入宫第一件事就是先去内务府学规矩, 想见贵人,还得过了这一关才行。

    若是内务府觉得规矩不合, 或发现有旁的隐疾疏漏,自然还是要撵出去的。

    十二月十二日一早, 保宁侯府的马车先到了荣国府, 两家姑娘准备一同入宫。

    前一晚,贾家上下通不曾好睡。

    为着黛玉入宫读书这天大的体面,自贾母王夫人凤姐儿三人起,上下人等早已忙了数日,这最后一晚自然也不能放松。

    只将黛玉的行装细软反复看了无数遍,生恐有什么不妥之处, 叫太后娘娘以为他们荣国府不当心。

    上头的主子们都忙乱不堪,不曾好睡,下人们自然更是不敢偷闲。

    这日清晨, 贾母早早儿就醒了。只叫大厨房上了熬得稠稠的撒了姜丝的碧梗米粥来,看着黛玉稍稍用了些便叫人收了“今儿要入宫觐见太后娘娘,略略用些饮食就罢了,可不能在宫中失礼。”

    保宁侯府早几天就打发人来说过到时候请两位姑娘一同入宫,故而贾母便同黛玉一同等着。

    此时贾母拉着黛玉的手,怎么都爱不够似的看着她。

    这个外孙女如今可是个金玉宝贝呢,承蒙太后看重奉旨入宫,可是天大的体面。

    贾母欢喜中又生出一点子凄凉,若是当年元春有这个福分,何需拖到二十多岁才是个贵人。

    果然只靠着祖宗的虚名还是不成,必得亲爹有本事才行。

    数日前,圣上发了明旨,年后将林如海调回京中,接任户部尚书。

    一部尚书,这是实缺,更加封正一品太子太傅这个虚衔,此为恩典,可见皇上重用之心。

    父亲位高权重,自身又得太后教养,两相加持,黛玉的地位愈现尊贵。

    贾母眉眼全是笑意,更亲手替黛玉抿了抿头发,这才道“本来要给我的玉儿那件雀金裘,只是你第一日入宫,终究不好太过张扬。倒是你父亲千里迢迢嘱咐人送来的那几件冬衣,都是极好的。”

    黛玉此时罩了一件大红羽纱面白狐皮里子的鹤氅,衬得脸色粉白轻红,气色颇佳,正是林如海打发人从南边送来的。

    贾母不曾知道保宁侯府写信之故,心里还有些嗔着林如海,巴巴的从江南叫人将衣食住行的一应物件都送来,难道自家还能饿着冻着黛玉不成

    倒不如从前只按年送银子来,旁的一应托付给荣国府,那才显得亲近。

    凤姐儿本在旁陪着,她是最明白贾母心思的,几乎是贾母眉毛眼睛一动,她就知道喜怒。

    此时便知贾母对林姑老爷之举有些不满。

    贾母最是爱脸面,只觉得这是林如海不给她脸呢。

    其实在凤姐儿看来,人家父亲这样做正是该当。你荣国府既然要脸,就好好待人家姑娘呢。偏王夫人第一面就说要给黛玉随手拿两匹布做衣裳,连她听了都觉得不入耳。

    这能怪人家父亲千里迢迢给送衣裳来

    至于那件雀金裘,凤姐儿更是知道,那可是外来的贡品,贾母手里也只有一件。早已定了是年节下给宝玉的,若不是宫里传旨令黛玉入宫读书,这雀金裘可轮不上给黛玉。

    凤姐儿这里要化解贾母的不满,因笑道“可不是,林姑父送来的物件儿都是上好的,除了给林妹妹的,更有孝敬老祖宗的呢。”

    “想来林妹妹这样的体面荣耀,远在江南的林姑父也是欢喜无尽,一时又入不得京,多少话没法跟妹妹说,只好折成东西送来了。看得我眼都热了,只恨不得做一日林妹妹才好呢。”

    贾母被她的诙谐逗笑了,又想着凤姐儿说的有理,这才将对林如海不给荣国府脸面的不满放下。

    当然她不放下也白搭,现在把宁荣二府所有男人加起来捆一堆儿算,还不如林如海的官位,更别提在朝中的能为了。

    贾赦贾政贾珍之流,那是拍马也赶不上。

    所以凤姐儿正打算等林如海入京后,叫贾琏上门去请安亲近,多跟这位姑父走动,好谋个实缺以后有点作为。

    不要整日在这里给二房当跑腿管家,从中弄些钱财还高高兴兴的。

    贾琏虽然读书不行,但俗务倒是处处来得。

    只是有贾赦那样只知道花天酒地的爹,他也只好跟在二房这边。好好的长房袭爵嫡子,倒是不如宝玉金贵了。

    他心里也久有不忿。自打凤姐儿悟了,夫妻两人倒是同心起来。

    凤姐儿再不肯说那些将王家的地缝子扫一扫足够贾家过一辈子,这样伤人的话。贾琏见凤姐儿回转,平素倒也肯听凤姐儿说两句。

    故而现在贾琏在外,提前帮衬着林家派来京的人整理林府旧宅,十分尽心,贾家这边的事儿都抛下了。

    而凤姐儿在内,则日日与黛玉亲密。

    当然她也不忘宝钗那头。

    眼瞅着宝钗要入宫了,她可没有放过这几日。

    从圣旨到府,至今日黛玉宝钗入宫,共十一二天的日子,凤姐儿可是使了不少促狭法子。

    她深知宝钗那日一晕,是何等不甘,于是偏要不断去提醒宝钗。

    黛玉这样的喜事,荣国府自然要摆宴,贾母大手一挥,表示按年酒的规格来办,足足摆了三日酒。

    史家两位侯夫人,王家王子腾的夫人都亲自来了,也可谓是宾客满堂。

    当然湘云是没来的,荣国府诸人也默契的不去提这件事,王子腾的夫人赵氏倒是问了一句,叫保龄侯夫人岔开了。

    黛玉是主角受众人恭贺,宝钗当然是打死也不会来。只推了学规矩养身子。

    凤姐儿如何肯轻易放过她。

    几次三番派平儿亲自去催,一会儿说场面宏大请宝姑娘看热闹,一会儿说宾客尊贵请宝姑娘相见,最后甚至还送了几盘点心来,说今儿糕点味道好请宝姑娘尝尝。

    最后薛姨妈脸都拉下来了,平儿才连忙跑了,生怕吃亏。

    宝钗虽避在梨香院内,但如何不知外面的热闹,越发虚火上升。只是不得不强撑着,不敢明目张胆请大夫来瞧,怕不得入宫。

    而后府里自然要开库房为黛玉寻最好的衣料做衣裳,凤姐儿这回是亲自带了几匹好缎子去了梨香院,塞给宝钗。

    只笑道“虽则宝妹妹进宫了只能穿宫女的服色,但这几日赶一赶还是能多做两身新衣裳的,穿一天是一天嘛。况且宝妹妹日后有大出息的话,穿一日这是这衣裳的福气。”

    这就是明晃晃的刺激宝钗了。

    宝钗不明白凤姐儿为何这般待她,正要发问,就听凤姐儿笑道“说起来好笑,那日我与林妹妹正在家里说话,平儿回来倒是给我们讲了个金蝉脱壳的笑话,可是好听的紧。”

    宝钗这才明白,原来是当日事发,不由得羞愤交加。待她正要打叠语言与凤姐儿解释一番时,凤姐儿早笑着走了,只将宝钗堵得不上不下。

    荣国府内的热闹自然是说不尽的,如今且只说林如海的心思。

    从前为了两府的和气面子,他自然是不这样大张旗鼓送东西的。可如今在他心里,女儿恰似一颗被埋在雪里的小白菜,急等着他这个做父亲的去救呢。

    只是圣旨如山,是命他年后交接了才得以归京。他再是归心似箭也不得不按捺了心情,只将好东西流水一样往京城里送。

    再者想着既然已经承了保宁侯府的情,倒不差这一点半点,便回信请保宁侯府多多照料女儿。

    荣国府在他心里反而成了外人了,时时担忧着女儿再被人欺负了去。

    其实现在黛玉的日子已经很好过了。

    自打宫里下了陪读的旨意,整个荣国府上下对待她的态度骤然一变,人人在她面前都是捧着一张盈盈笑脸。

    别说是她有什么吩咐了,便是她屋里的洒扫小丫头去要壶水都比别人屋里的快些。

    倒是凤姐儿白应承了保宁侯夫人关照黛玉,如今都插不下手去。

    王夫人就先忙起来了,还将所有管家媳妇都叫去,亲口吩咐道“如今一切都先可着林姑娘来,要叫我知道你们谁仗着服侍老了有体面冲撞了林姑娘,可别怪我给你们没脸。”

    贾母本来就疼黛玉只比宝玉次一等,如今更是了不得,黛玉事事竟都越过宝玉去了。

    贾宝玉倒是无所谓,在袭人明里暗里对宝玉酸了几句后,贾宝玉反而喜滋滋道“正是该多疼女儿些才是正理。何况林妹妹那等珍珠一样的人物,正是人人捧着才对。”直噎的袭人无话可说。

    王夫人更派周瑞家的前前后后送了不少东西来,还曾请黛玉往荣熹堂去,拉着她的手嘱咐她日后在太后娘娘跟前儿多说元春的好话。

    当然,黛玉全当她的话是穿堂风。

    她在宫里不似商婵婵等人有亲眷作为后台,谨言慎行还来不及呢,倒上赶着去为一个贵人说好话,当她是傻了嘛。

    此时黛玉在贾母跟前辞别,从此后,她便要呆在宫中,三日才得以回府一日。王夫人、邢夫人凤姐儿等所有荣国府内叫得上名的主子都在此陪着,连宁国府尤氏也亲自过来了,可见郑重。

    宝玉此时也在贾母跟前,十分不舍“林妹妹”但一时千言万语的,竟说不出话来了。

    黛玉看了看宝玉。

    来了贾家几年,除了贾母外,也只有宝玉算是真心待她,处处为她排忧解难,宽慰她的心思。

    她也是十分感激的。

    但宝玉的好,是在寒冬里送上的一杯热水,只能暖她一时,却始终无力将她拉出这片冰天雪地。

    可如今,她要离开这个冰窟了。

    年后父亲就会回京,她就可以回自己家去了。而在这儿之前,在宫里呆的日子也比贾府要多得多。以后再见到宝玉的机会应该也很少了。

    念及此事,黛玉起身,像是初见宝玉时那样正式礼了一礼“二哥哥,这几年,多谢你了。”

    宝玉不知怎的,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竟然流下泪来“妹妹这样说,是要与我生分了吗”

    黛玉莞尔“咱们是姑表兄妹,自家骨肉怎么能生分”

    贾母含笑看着两人说话,此时鸳鸯忙忙走来“保宁侯府大姑娘进了二门了。”

    贾母顾不得宝玉的不舍,连忙哄了他下去。

    她可是知道宝玉有些个呆性子,要是在人家商姑娘面前表演一个砸玉或者起表字,岂不是把保宁侯得罪死了。贾母再宠爱宝玉也不敢冒这个风险的。

    以至于商婵婵虽然慕名已久,居然从未亲眼见过贾宝玉。

    来一遭红楼世界,居然从来没见过那块玉,她也是颇为遗憾的。

    商婵婵披着一件水红妆缎撒白梅花的狐裘进来,见过贾母后就对黛玉就笑道“我与姐姐心有灵犀,穿到一块去了。”

    贾母笑呵呵道“小姑娘家正该穿红色喜庆,宫里娘娘看着也欢喜。”

    商太后如今五十六岁,太上皇与楚太后同龄,皆是六十五岁。在人生七十古来稀的本朝,这三位都是标准的老人家,自然都喜欢看儿孙穿的红包似的喜气洋洋。

    尤其是入了冬天,外面白茫茫的,更是显出穿红的好看来。

    商婵婵笑着拉着黛玉转了一圈“林姐姐这样好看,太后娘娘见了肯定喜欢的很。”

    因外面开始下雪珠子,商婵婵也就没在荣国府多呆,与黛玉两个一同上了马车,赶着时辰入宫。

    在车上,商婵婵缠着黛玉细讲了当日薛宝钗“呱唧”晕过去的事迹,果然比凤姐儿书信上更加生动,于是笑的前仰后合,一个不防,脑袋“咕咚”就撞在了马车壁上。

    慌得茯苓连忙上来赶着给她揉。

    黛玉也扶着她道“就这样好笑不成”

    顿了顿又道“我瞧着那位薛姑娘既然心情激荡到晕过去,自然是个不甘人下的。若真是受不住委屈,不肯伺候人,那么报了病免了入宫也是可以的,不知为何薛家却不肯。”

    当日薛宝钗可是当着戴权倒下的,戴权当场就惊了,准备往宫里回禀取消了薛宝钗的资格。

    这突然就厥过去,得是什么大症候啊,万一叫宫里主子们也染了病可怎么好退一步讲,就算这病不过人,那你这突然倒地,万一以后砸着那些个贵女谁来承担这个责任

    薛姨妈又惊又痛,几乎乱了方寸。宝钗从来是她的主心骨一样,如今见宝钗这般,几乎是要了她的命去。

    好在她到底是经历过夫君离世,家族动荡的大事,总是有几分主意和心气的。

    事已至此,宝钗若是再因病丢了入宫的名额,那所有心血俱是白费了

    哪家高门官宦肯娶一个宫里都不肯收的身有疾患的商户女儿呢。

    若因为这个缘故取消了资格,宝钗才是真没了前途。事到如今必须得进宫一争了。

    于是她连忙强撑着笑脸给了戴权好大一笔银票,陪了许多好话,只说薛宝钗是蒙此圣恩殊荣,心中过于感激才晕过去的。

    戴权寻思那也该人家林姑娘这种大恩典才好晕过去,结果人家好好的,你进宫做个侍女反说激动的厥过去了,当我是二百五好糊弄嘛。

    但是戴权是个精明人,此次薛宝钗过选一事后头明显有大人物在保送,他虽不知是谁,但也不肯得罪了人去。

    又看在荣国府的面子上,便答应将此事压下,全当今儿薛宝钗没晕在自己跟前。只说叫薛家不要逞强送女入宫,免得福气没有倒摊上罪过。

    故而黛玉有此一语,若是薛姨妈当时不出面,戴权报回宫中,宝钗自然不必进去伺候人,还是做她的薛大姑娘。

    但是薛家却始终没有放弃宝钗入宫之事,倒让黛玉也有些不忍说什么赫赫扬扬的四大家族,到头来女儿们全在宫里伺候人,便是有个女官的职位又如何

    商婵婵可不是黛玉这样品性高洁善良的人,她简直就是睚眦必报,心胸狭窄。光听热闹还觉得不过瘾,只恨自己没在现场看着。

    此时也不顾自己头被撞了,仍然拍手笑道“听说她这些日子躲着不见人,以后可得天天见了之前那回在荣国府看戏,那位薛姑娘不是一副博学的很的样子吗,说起戏文来头头是道。那样好为人师,正好以后负责翻书磨墨。”

    说完又想起凤姐儿叫人送来保宁侯府的信,更是冷哼了一声“林姐姐还担心她难道忘了她是怎么陷害你的吗这是叫人正好撞破了,不然你岂不是白吃了这个亏去,叫人记恨了都不明白缘由。”

    黛玉想起那日宝钗利用她的名字行金蝉脱壳之事,果然不言语了。

    商婵婵格外记仇,此时只道“一码归一码。她这入宫做侍女给姐姐端茶倒水还的是那日言语不当的债,这陷害姐姐的事儿又是另一笔了,可不能就这样算了。”

    黛玉便笑道“人人说我小性儿不容人,我瞧着你才是一点子不肯放过呢。也倒罢了,凤姐姐这几日已然磋磨了薛大姑娘呢。”

    商婵婵笑眯眯“那不能算,我偏是心胸狭窄不饶人的。反正以后在宫里的时日还早,咱们走着瞧。这位薛姑娘要是还以为宫里跟荣国府似的,能让她这般满嘴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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