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不是自己的声音。
    肖辞被妈妈抱下了床,到了外间,见到爸爸,吓了一跳。
    爸爸跟变了个人似的,再没有往日英俊高大的模样。他浑身湿透,头发上、长裤上、雨鞋上,都沾满了泥水,双眼猩红,面容憔悴,看起来很是吓人。
    “肖辞,”爸爸盯着他,声音冰冷而陌生,“你哥那天是怎么走丢的”
    “我”肖辞低头,小脚揉捻着土质地面,“哥哥给我买雪糕去了我去找哥哥,找不到”
    肖辞抬起头来,一张小脸认真道“爸爸,哥哥他什么时候回来说好给我买雪糕的。”
    一句话听得爸爸火冒三丈,他抄起一旁的烧火棍便朝着肖辞砸去,“什么时候了你还惦记得吃我和你妈几天几夜没合眼坐火车回来说那天到底是怎么回事给我完完整整地说明白”
    肖辞吓得哇哇大哭,他不明白为什么大半年见不到爸爸,爸爸还要一回来就凶他,他拼命往妈妈身后躲。妈妈护住他,道“你喊什么,他才几岁,他能说明白什么”
    妈妈说着说着,眼泪落了下来,“小辞他一直发着高烧,自己忍着不给大人添乱,硬是连哼都没有哼一声”
    爸爸的神色怔了一下,看着肖辞的双眼一点一点变得浑浊,他扔掉烧火棍,朝着肖辞招招手,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蔼“小辞,过来,让爸爸抱抱你”
    可惜他的声带就像破了一样,发出的声音喑哑难听,肖辞哭得更厉害了,一个劲儿地喊妈妈,拼命往后躲。
    爸爸张开的手臂就那么僵在半空中,妈妈抱着肖辞进了屋,哄他睡下。
    肖辞枕着大大的枕头,侧过小脑袋看着妈妈,小小声道“妈妈,打雷,我怕。”
    妈妈喂他喝了退烧药,把他抱在怀里,一下一下轻拍着他的背部,“不怕,有妈妈在这里陪着你。”
    “妈妈一晚上都不离开我吗”
    “嗯”
    肖辞高兴得翻了个身,拉住妈妈的手,闻妈妈手上的香味,笑着说,“妈妈,哥哥明天会回来吗我想他了。”
    妈妈晃了好久的神,“会回来的,睡吧,睡吧”
    那晚肖辞睡得很香很香,他已经好久没在妈妈的怀抱中睡过觉了。
    但他不知道,妈妈骗了他,哥哥再也不会回来了。
    至少,他再也没有见过哥哥。
    甚至连爸爸,他都越来越少见到了。
    那时候的肖辞还不知道拐卖儿童是什么意思,他只隐约记得,哥哥消失之后,他常常一年到头都见不了爸爸一次。
    而他的妈妈,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苍老了下去。
    隐约能够察觉到自己家的气氛不对,小小年纪他就学会体谅大人了,学着大人的样子,背着比他人还高的箩筐上山割草喂羊。开始上学以后,每天穿着破旧的布鞋跑十几里山路到学校,有时候脚被野地里的尖石子划破,疼得整宿整宿睡不着觉也不敢吭一声。
    最怕的是过年的时候,万家团圆,张灯结彩,漫天的烟火,连他们这个闭塞的小山村都热闹得轰轰烈烈。只有他家,冷冷清清,一家人对着煮好的饺子相对无言,在他旁边,永远有一个空着的小凳子,一个碗,一双筷子
    那种感觉,总让他没来由得心慌,窒息一般地喘不上气来。
    再大一点儿,在山上放羊的时候,放眼连绵的万壑群山,莽莽苍原,他常常一个人握着羊鞭在落日下发呆,幻想着在那弯弯曲曲的盘山公路上会开来一辆汽车,上面坐着他的哥哥。
    哥哥跑下车来,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他会领着哥哥去小卖部,哥哥想吃什么味的雪糕他都给买,自己绝不抢哥哥一口。
    然后带哥哥回家,看着爸妈和奶奶惊讶的神情,自己在一旁偷着乐,心里比吃了蜜还甜
    要是哥哥没有弄丢,那每天十几里的上学山路,应该也是一路充满欢声笑语的吧
    奶奶中风瘫痪,肖辞是在河边给奶奶洗脏衣服的时候,得知了父亲的死讯。
    父亲借尽外债,把亲戚邻居们得罪了一个遍,在外风餐露宿,找了哥哥整整十年。结果被有心人盯上,恶意编排关于哥哥下落的假消息,把爸爸骗了过去,劫光了他所有的钱。爸爸没扛过去,跳了珠江,尸体捞上来的时候,已经被水泡透了。
    遗物寄回来的时候,肖辞捧着那一瓶瓶的药,一双手不住地发抖。
    原来,父亲患有重度抑郁症,已经服药很多年了。
    母亲、妻子、儿子,他谁都没有告诉,千里万里的奔波,一切苦一切难,全都自己扛了下来。
    这事到底没能瞒住奶奶,没过多久,奶奶也过世了。
    母亲去世的时候,整个人瘦脱了相,浑身只剩一把骨头,早已被疾病折磨得不成样子。她躺在病床上,拉着肖辞的手,看着自己的小少年那张尚且稚气的面庞,至死都不肯闭眼
    “小辞,对不起,妈妈要去见爸爸了,很难过,不能陪着你长大了。但是宝贝,你不要害怕,要勇敢地往前走。因为在这个世界上,你不是孤身一人,你还有一个哥哥,他是跟你同一天落地的妈妈的心头肉。虽然你见不到他,但在这世间的某个角落,他和你流着一样的血,做着同样的事,跟你一样经历着喜怒哀乐。当太阳升起,你们沐浴着同样的晨风;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也在和你仰望着同一片星空。你要相信,当你牵挂着他的时候,他一定也深深地爱着你。就像爸爸妈妈对你的爱一样深。小辞”妈妈呼出生命中的最后一口气,枯干的手在他脸颊滑落“你要找到他。”
    肖辞紧紧握住妈妈的手,脸颊轻轻贴了上去,感受着那一丝仅剩的温暖,拼命点了点头
    “我会的,妈妈。”
    处理完父母的后事,肖辞把家里能卖的家当都卖了,换成钱,用这其中的一部分,给自己买了一张去广州的车票。
    从剑阁坐大巴到广元,然后坐火车去成都,在成都转到广州的火车,行程一共38个小时,硬座。
    之前父亲一直在广东、福建两省寻找哥哥的下落,一步步缩小范围,最后得知,哥哥可能是被卖到了广州。
    就是在那儿,父亲就此长眠。
    父亲没能走完的路,再苦再累,他也要替父亲走完。
    当夕阳再一次染红天边的时候,他坐上了大巴,人生中第一次离开剑阁,这片生养他的土地。一路上,落叶萧萧而下,大地枯锁万里愁云。他看着连亘的群山倒退至天边,和火红的晚霞连成一片;看着一路奔驰的嘉陵江翻涌起滚滚波涛,而在火车过桥之后陡转东南,与他就此别过。山风在呼啸,飞鸟在徘徊,而那故乡一切最终在列车驶入山洞时消失不见。
    世界至静,至暗。
    他终究踏上了那条父亲跋涉过数十次却无功而返的路,前往千万里之外的陌生都市,开启一段前途未卜的人生旅程。
    怀中所揣,唯有一张掉色的全家福。
    爸爸,妈妈,奶奶,哥哥,和他。
    完完整整的一个家。
    再见了,剑阁。
    再见了,川北。
    再见了,亲爱的爸爸妈妈。
    那一年肖辞念完了初中,刚满十五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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