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火山,坡度很缓,远不如想象中险峻陡峭。在极漫长的时间里,玄武岩质的熔岩向外流动、凝固,铺展成了绵延数百公里的广阔基座,在中央缓缓隆起像匍匐在火星地表上的巨鼋,虎视眈眈注视一切,沉默地潜息着,仿佛会在夜里复生。
    出神的时候她会想要是能站在奥林匹斯的山顶,地平线一定非常近,无垠的太空也非常近,群星触手可及。近得像是一跃而起就能飘离大气层,摆脱这微弱的重力,进入绕火轨道,变成一颗卫星,永无止境地飘下去。
    靠着落日号车头照射出的一束灯光,秦终朝和望舒在夜里继续工作。
    为了加快进程,她们必须彻夜保持清醒,检视和维护机器的运转,定时观察尘暴的形势。而中途的等待十分漫长。一旦歇息下来就会发现周围空荡了许多,不再有其他人的声音,只剩下她们两个人。
    现在她们被丢进了一种完露的沉默之中。繁琐的工作、安静的睡眠、其他队员的缓充,从前那些正当合理的屏障,都在此刻失效了。她们之间的那堵墙一下子变得醒目、刺眼。
    在这微妙的境况里,是秦终朝先开了口。
    “你瞧,这是奥林匹斯山,地球上也有一座。”她把视线从远方的盾状火山转向了望舒,问道“你知道它的来由吗”
    “是古希腊诸神居住的地方。”
    “古希腊的神话传说有那么多,你都了解吗”
    “是的,我了解。”
    “在所有那些故事里,你最喜欢哪一个”
    “我说不出,队长,我不该有个人偏好。”
    秦终朝抛出这些问题,试图弄清楚望舒的知识结构和思考方式。被压缩在集成电路里的知识库使它得以博通古今它熟知几乎所有文明的神话,能挨个背出每一位神祇的身世,如数家珍地罗列神谱。但它没有喜好。它那么敏锐,但却没有自我。没有一个故事真正在它心里留下闪光,没有一种动人的情感真正抓住过它多可惜。
    “您呢,您最喜欢哪一个”
    它反过来询问她的喜好,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恳求的意味。倾听是它更擅长做的事。
    “恩底弥翁。”
    秦终朝没多犹豫就回答了出来,好像这个名字就在她的嘴边。望舒当然知道恩底弥翁是位牧羊人,拥有举世无双的美貌,受到月亮女神塞勒涅的爱慕,但却永远地沉睡在山间。济慈、王尔德、博尔赫斯、卡瓦菲斯书写和歌颂过他的诗人,足以组成一长串耀眼的桂冠名单。
    “在大多数记载里面,他是猎人或牧羊人。按照另外某些说法,他是厄勒亚的国王,或是厄利斯的国王之子。关于他的沉睡,有人说是月神的私心,有人说是宙斯的惩罚,有人说是他自己的选择。”
    这其中有一些是望舒所不知道的。面对同一事物,系统往往只在诸多版本之中选取一个没有龃龉,只有斩断所有分歧的唯一确定性,整齐划一得像是从同一套百科全书里裁下来的词条。而秦终朝讲述的是更鲜活的东西同一个故事也可以像流水似的变幻无穷。
    她总共讲起了三个版本的恩底弥翁故事。
    一个如梦似幻月神驾车巡游,与熟睡中的恩底弥翁一见钟情,从此每夜相会。一个过分理性恩底弥翁是位天文学家,是第一个描述月球运行轨迹的人,他与月神的爱情是一种拟人化的想象。还有一个充满悲剧性是宙斯为惩罚月神而使恩底弥翁陷入永眠,相爱的人无法醒着相见,只有每晚献上一个凄楚、哀伤又温柔似水的吻。
    仅仅只是修改零星的细节,就能使故事改头换面,呈现出截然不同的色调。而与白天里严肃、克制的形象不同,在讲述这些的时候,秦终朝突然变得柔软,毫不吝啬于抒情。她还有一把可以拿来念播音稿的好嗓子。在火星的奥林匹斯山前,聊起古希腊的神话故事,一个讲一个听,就这样消磨漫漫长夜。
    望舒最终听得入了迷。
    “恩底弥翁,恩底弥翁。”
    如果屏住呼吸听,似乎真的有人正一遍遍呼唤这个名字,而回应那声音的只有永恒的沉默。爱上神明而坠入永眠的牧羊人,静悄悄的夜空。仿佛是从火山口喷发而来、持续不断飘荡着的浪漫主义,取代了危机四伏的紧迫,轻柔地充斥了这个夜晚。
    和人类相比,机器的“自我”就像雪地一样洁白。而此刻,它心头的这片雪地忽然有了痕迹;虽然还像飞鸿落下的爪印一样轻。
    1摘自济慈恩底弥翁又译为恩狄芒。
    2火星鼹鼠,美国宇航局在洞察号上所部署的一种钻探仪器,正式名称为“热流和物理特性探测器heat fo and hysica roerties robe”,功能与文中设定有所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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