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卫氏满门覆灭的那一日始, 卫韫便已是孤身一人。

    曾经的卫家很大, 人很多。

    到后来, 却只剩下了卫韫一个人。

    从他的父亲将卫韫从卫家家谱上抹去的那个时候开始, 卫韫便从那个也曾树大根深, 看似不可撼动, 却已经烂到了根里的大家族里, 彻底没了痕迹。

    后来颠沛人世,他孤身一人尝尽酸辛。

    直到他被人贩子迷晕, 再醒来, 他便已经被卖给了一个神秘人。

    他被关在木制的笼子里,和许多年龄几乎和他相差无几的少年一起。

    后来, 卫韫才知道, 那个神秘人是江湖上最大的杀手组织里的人。

    他们买来如卫韫一般的少年, 然后通过种种非人的折磨, 把他们培养成为杀人机器。

    而同一批买进的少年训练至最终,将会经历最凶险狠辣的相互搏杀,最终只能存活一人。

    在那样极端的境况下, 每一个人为了活着, 都会彻底粉碎自己内心里所有的良知,身化恶鬼, 吞噬一切。

    卫韫在那里, 经历了背叛,厮杀,践踏一切人性的恶, 都被撕裂表面的皮囊,显露无疑。

    无数鲜血的淬炼与折磨,终将卫韫身为一个少年的软弱、幼稚,甚至是最纯粹的良善,都消磨剥离,狠狠丢弃。

    卫韫是那一批人里,最终活下来的那一个。

    他是踏着那些曾经与他为友,最后却一个个背叛他,想杀他的人的尸骨,爬上来的。

    后来,他又用了数年的时间,最终使那个世间最阴暗的地方就此毁灭崩溃。

    最后的那一战,卫韫险些丧命。

    那时候,他也曾想过,便是这样同归于尽也好,反正这世间肮脏,他想,他也该是没有什么可留恋的。

    但他偏偏,遇上了齐霁。

    他的父亲是声名赫赫的南平侯,而他身为南平侯府的世子,向来金尊玉贵,却偏偏愿与卫韫为友。

    齐霁救了卫韫,却从不问他的过往。

    他知道卫韫并非作恶多端之人,也惜卫韫之才,只是因为意趣相投,齐霁便单方面地交了他这个朋友。

    而卫韫也发现,齐霁似乎与其他那些身份显贵的许多年轻一辈不太一样。

    齐霁身为世子,却并未如其父期望的那样,将入仕看做是此生的第一要义。

    他似乎并不喜欢朝堂之间的尔虞我诈,你来我往。

    比起那些,他更喜书画,更愿意研读古籍,收藏金石玉器,珍贵矿料,亦或是撰写四方风貌,奇闻异事,归为杂类之书。

    除此之外,他还在“吃”这件事上锱铢必较。

    若非是色香味俱全的美食,他绝不会吃上一口。

    用他的话来说,便是“人生苦短,享受当下才是最重要的。”

    南平侯虽总是对他没有好脸色,总是与他讲那些要他入仕才是正经之道,但也到底没舍得将这个已故夫人生下的唯一的儿子逼得太紧。

    齐霁虽不愿入仕,却也并非是看不懂朝堂之间的风起云涌。

    在卫韫眼里,他向来是个极会装糊涂的人。

    卫韫从不愿将齐霁卷入那些漩涡之中,但齐霁往往却愿为了他而去插手那些本可以不管的事情。

    只为保卫韫无虞。

    这般赤诚的少年,却死在了宫变的前夕。

    在这场他原本该逃离的斗争之中,因为信王的一己私利,而丧了命。

    卫韫始终不甘,始终难捱心头折磨。

    他也始终不愿相信,那个常唤他一声“延尘”的挚友,如今已身埋黄土之下,再无声息。

    那般鲜活的锦衣少年,怎么会就这么没了性命

    只杀一个信王,怎么够

    那么多该死的人,都还活着。

    但,他们活不长了。

    坐在书房中的桌前,卫韫的指节曲起,紧紧地攥住了衣袂的边缘,青筋微露。

    桌上摆着一桌的饭菜,尚且氤氲着浅淡的热气,可卫韫面前的玉筷却仍放在止箸上,并没有半分要动筷的意思。

    “卫韫卫伯说你已经两天没有吃饭了,你就吃一点吧。”谢桃坐在卫韫的对面,看着他坐在桌前,始终纹丝不动,她就开了口。

    从她刚刚过来的那个时候,盛月岐就已经告诉了她齐霁去世的消息。

    当时谢桃的脑海里骤然闪过那位时常爱穿着青色衣袍,眉眼温润,总爱笑眯眯的说些玩笑话的世子爷的模样,她也是无法相信,那样好的一个人,怎么忽然就没了

    谢桃还记得,是他将她从那个令她如坐针毡的梅园里带出来,也是他时常给她带来许多她都没有吃过的美食。

    有时候得了什么好的厨子,他还会割爱让那厨子上国师府里两天,美名其曰,要给国师府的表小姐改善“和尚庙”里的寡淡伙食。

    从梅园开始,再到后来的厨子,亦或是他时常给谢桃送来的小玩意,小零食,外头渐渐还有了传言,说南平侯府的世子爷,怕不是看上了国师府里的表小姐。

    为着这件事,齐霁还极有求生欲地跟卫韫解释了多次,甚至还拍着胸脯保证,“你看上的姑娘,我可是不会动那歪心思的。”

    “卫韫,你吃一点吧。”

    谢桃索性站起来坐到了卫韫的身旁,拿了止箸上放着的筷子塞进他的手里。

    可卫韫握着筷子,抬眼看着眼前的谢桃时,他纤长的睫毛颤了一下,那双眼睛里像是一瞬之间多了几分难以抑制的情绪。

    手中的玉筷掉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断成了几截。

    卫韫抱住了坐在他身旁的女孩儿。

    他的下颚抵在她的肩头,那双眼瞳里仍有血丝,隐隐泛红。

    “桃桃”

    他开口时,嗓音又低又哑,竟还带着几分细微的哽咽。

    谢桃什么时候见卫韫这样过

    在她眼中,他向来强大,仿佛无所不能,也从未在她眼前,显露出这般脆弱的一面。

    她却不知,

    在这世间,能令卫韫在意的人很少。

    从他的母亲离世,父亲被斩首的那一日始,从他后来在那个堪比无间地狱一般的地方被人背叛,暗算的那时候始,他在这世间,便再无任何在乎的人了。

    但后来,却到底多了一个齐霁。

    齐霁在他心中,是恩人,更是挚友。

    虽然他从未言明过。

    而今,却是再没有机会了。

    即便卫韫用了最极端的办法,一刀刀地将信王折磨致死,即便他将信王私牢中守着的那些私兵全都杀了个精光,但他始终还是无法消解此刻心中的痛苦。

    “如今,我只剩你了。”

    卫韫的指节紧紧地扣着谢桃的手臂。

    在谢桃看不到的地方,他眼尾有透明的湿润滑落在她肩头,浸润出一点深色的痕迹。

    他仿佛,从未如此绝望过。

    谢桃在那一瞬间,忍不住也掉了眼泪。

    齐霁的死,也同样令她无法接受。

    直到桌上的饭菜凉透,两个相拥的人都还是没有放开彼此。

    谢桃回去后的当晚,卫韫便去禁宫之中,见了方才醒过来的启和帝。

    这位帝王躺在龙床上,不过短短几日,便像是又苍老了许多,那张面容几乎被褶皱填满,一双眼睛更是浑浊不堪。

    他的气息已经很弱了,呼吸的时候胸腔里还有些杂乱的声音。

    任是谁见过这位帝王的这副模样,便也知晓,他已是大限将至了。

    “国师”

    启和帝一见卫韫,便艰难地唤了一声。

    “陛下。”卫韫站在一旁,淡淡地应。

    “朕,快不行了。”这位不愿老去的皇帝,在此刻,才终于认清了现实,“果然,长生之道不过是朕的妄想罢了。”

    但他醒悟的太晚了。

    为了他的这场长生梦,整个大周赔付了他的这个妄念,整整二十多年。

    这期间,他懒政,怠政。

    大兴土木,修建道观,几乎快要掏空国库。

    没有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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