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本是七夕节的第三日, 尚在假中,过不了几天又是中元节, 瓦子中表演不绝。
    丁仙儿作为瓦子中最红的粉头之一,平时唱曲听看的票子是一票难求, 端得矜贵。但今日不知怎么的, 台下的看客虽多,但明显不比以往熙熙攘攘。
    一曲苏幕遮唱罢,丁仙儿回了台后看到赏钱寥寥,还没到平日里的一半,她不由扔下琵琶,怒声问那催唱人“今晚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你这厮懒贼骨头又犯浑,昨日的帐额和招子上没预先写上今夜有我的曲儿”
    小厮儿连天委屈,慌忙道了声“好姑娘, 我怎么敢”。
    他想了想缘故,道“这几日您没登台,不知道,前两日来看曲儿看评话的人还多, 昨夜便少下去,今夜则更少。我打听了缘故,仿佛是瓦子外面有路歧人卖艺,在演影子戏, 不少人前去看,来这里的人便少了些许。”
    丁仙儿气不忿,道“什么破影子戏你去瞧瞧, 唱的什么好戏,连我的风头也抢去”
    瓦子外的茶棚,早聚了一群人。
    那小厮看了看场外的招子,鲛人歌采桑女什么东西,从来没听过,就这也能抢了丁姑娘的彩儿
    他好不容易挤到前面去看看,演出早就开始了。
    白纱布经过鱼油打磨后,变得挺括透亮。
    灯烛明晃晃地从白纱布上方照下来,团儿和班子立的其他艺人坐在幕布后面,操纵着皮影紧贴屏幕。
    五彩缤纷的精致剪影映在白布上,活灵活现。
    胡琴幽咽,夜晚的幕布上,女角儿握着一把尖尖的刀,正在听对面的人倾诉。
    “妹妹,拿去吧你需得在朝阳升起之前,将这把刀插进那公子的胸膛。当他的热血流到你脚上时,你的双脚将会又连到一起,重新变回一条鱼尾。这般你便可以再变回鲛人,回到水中,再活三百年;不如此,你便要化作海上的泡沫,生生世世,魂飞魄散”
    观众俱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白幕,心早就被戏中故事揪得紧紧的,听到“魂飞魄散”四个字,登时低低地倒抽了一口气。
    胡琴恰到好处地响起,凄哀平缓的悲调。
    场景转换,幕布上的女角儿久久盯着床上熟睡的公子和他的妻子。
    光影明灭,鲛人到底将手中的刀一扔,无言地往后倒去。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清婉哀恸的歌声响起来。
    伴着胡琴哀声,白布上的灯烛骤然熄灭,一场影子戏结束。
    这一场演完,棚中的观众不像从前在瓦子里那般高声喝彩,反而静静的,其间不少暗暗哭泣之声。
    “阿弥陀佛,这出鲛人歌看完,心儿也疼,肝儿也疼,浑身上下没了气力,便只想着那鲛人女若能和公子在一起该多好,明儿我可不再来了。”
    “太婆,您昨儿就这么说,怎么今日太阳还未落山便着急着吃了晡食来看戏”
    连续追剧几天,观众已经从前几晚因为好奇的闲观变成今夜的彻底沉浸在故事中,开始讨论剧情了。
    有人拭泪道“便不能让那鲛人和那公子在一起么嗓子毒哑了,脚也疼,吃了那么多苦,那公子全然不知道”
    “说起来那邻国公主真真是个捡漏的,便是嫁了公子,两人也不好过”
    “话也不能这么说,领国公主也是救了公子的,怎么就成了捡漏的”
    还有人习惯性挑刺,“要我说,这故事写的全然都不对鲛人女是公主,邻国公主也是公主,好端端的,贵女们怎么都约在那天出巡,风雨那么大不说,在大雨中恁的能看清公子的长相如此便倾心,二女都未免轻浮”
    话未说完,便有人瞅了他一眼,凉凉反驳道“怪行货子,我不好骂你。照你这么说,戏文全部不用演天上神仙法力无穷,点石成金,怎地织女还要织布,吴刚还要伐树,嫦娥还要看月宫呢看个戏,好看就成,你这人,非要较真。”
    苏蘅坐在观众中,身旁的阿翘阿罗也在抹泪,抽抽噎噎。
    苏蘅没见她们这么哭过的,从那哀哀歌声一响起便抬手引袖抹眼睛,简直水漫金山。苏蘅无奈笑叹道“忍泪佯低面,含恨半敛眉,今朝可算知道是什么样了”
    阿翘知道前情,这出鲛人泪又是小娘子告诉戏班子的,便扯着帕子问“小娘子,那鲛人女真的死了”
    苏蘅没吃晚饭,咬了一口果馅椒盐金饼充饥,想了想,安慰道“说死也不对。那小鲛人心善,好人自然是有好报的嘛她历劫成功,飞升成仙了。”
    虽则她把越人歌和海的女儿杂糅成一个故事教给团儿的戏班子,这样说倒也没有扭曲原文的意思小美人鱼去了天国,当然是变成仙女啦。
    苏蘅那日将这些故事告诉团儿,想不到这孩子异常聪明,只听了一遍就能全部复述出来。
    团儿爹是这帮路歧人的头头,嗓子倒了不能唱戏,但头脑却很清明。皮影子做的步骤复杂,几天之内也不可能赶出样子来。
    团儿爹干脆用了老法子,能拿老样子替的就替,不行的就拼接、拿素纸雕镞的方法,总算凑齐了,第二日夜里便开演。
    团儿会操弄皮影子,但不会唱,最适合演那不会说话的鲛人。班子里的其他艺人也各司其位。团儿爹的嗓子倒了,便负责拉琴。
    为了保证演出的效果,团儿爹听了苏蘅的话,每场剧目的内容都不重复,今夜演过了,明天便绝不再演。是以观众今夜不来看,明儿这场剧目就没有了,只能从别人嘴里听听大概再接上。
    故事新奇,比听了百十遍的牛郎织女有意思多了,路歧人演得格外卖力,加上还有点饥饿营销的意思,围观的群众自然越来越多。
    一场演毕,路歧人没有自己专门讨赏的老者,于是团儿这时便拿着小锣钵来讨赏钱。
    观众中不乏泪眼汪汪、捏巾抹泪的有钱人们,一打赏,也大方,命小厮手里使钱撒漫。
    下一场则演的是出喜剧。
    这喜悲交杂的演出排序也是苏蘅根据自己原先看书看电视的经验建议的。
    苏蘅少女的时候看书,专挑虐文看,越虐越好,所谓“小虐怡情”嘛。
    有一回,一星期里连着看完了余华的活着和兄弟,合页的那一刻蜷在被子里,眼泪流不出来,绝望悲痛的感觉像水倒呛进肺管子,心脏一抽一抽的难受。
    苏蘅这才知道,原来“痛彻心扉”并不是一种夸张的说法。严肃文学作家教做人,以后再也不敢专门可着悲剧虐文挑来看了。
    大团圆的结局虽然甘美,少了几分回味;冷酷悲剧的结局回味是有了,但后劲太强,容易内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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