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刻。他那会儿不太懂事,后来年纪大了,才知道,自己的性命是当年无辜的妹妹换来的,从此那个女婴成为了整个江家触之即痛的存在。
    京中交好的世家子弟大多家中有姊妹,他看着那些女郎同兄长撒娇弄痴,便常常想若是我的妹妹还在,我一定将全京城最好的东西,都捧到她面前,我一定不让她受丁点儿欺负。
    后来,江夫人娘家为了拉近与相府的关系,便从从族中旁支寻来一女,便是蒋蓠,将她自幼寄养在相府之中,希望能够等江夫人看开了,便将其视作亲女。毕竟相府没有女郎,在世家门阀之中,这些女郎的存在是维系彼此之间关系的最好纽带。
    随着蒋蓠长大,人人皆以相府女郎唤她,可江夫人同三名郎君并不能因此彻底将当年的女婴忘怀,对外一贯以表姑娘呼之,更是从未兴起过将她记入族谱的念头。
    对他们来说,那个女婴的存在是不可替代,也绝不能忘记的。
    江锦道“光是凭着银簪,并不能确认她的身份,父亲担忧是有人算计殿下的婚事,才叫微臣走这一遭,也麻烦了这些时日殿下代为隐瞒了。”
    “她”江锦迟疑了许久,才问,“她是什么样子的”
    裴云起看了他一眼,淡淡反问,“明日不就见到了”
    江锦不管他的冷淡,自顾自地说“她长什么样像爹些还是像娘一些这些年过得好不好那个江司马我听父亲说过,是个钻营奸猾之辈,有没有给她委屈受”
    “”裴云起看着忽然打开了话匣子的江锦,“不是说还没完全确定她的身份么”
    江锦老实地道“我太盼着能有一个亲妹妹了,那银簪已能确定九成,我现在恨不得赶紧上门去把她认下来。”
    裴云起见他满目期待,便也道“瞧着模样与江夫人有些相似,平日装得贞顺,其实很是活泼,几次三番有人为难,她却也从不落下风,是个倔强坚韧的性子。”
    江锦听得微微笑起来。
    听裴云起三言两语,他便在内心中拼凑出一个活泼的小娘子形象来。
    他又有些忧愁起来,“我没有妹妹,便是蒋蓠,同我岁数差的大,也不过逢年过节见一面,我平素同那些官员打交道惯了,如今倒有些害怕,怕同她相处不来,难以亲近。”
    蒋蓠是面子上的妹妹,可苒苒又不一样,哪能不好好相处着。
    江大公子还没见着妹妹,心眼儿便已经偏到了天南海北去。
    这话叫京城们爱慕他的小娘子们听见了,只怕心都要碎成渣渣。江锦才华横溢,姿容出众,拥趸的小娘子加起来能排满整个相府三圈,然而至今也没哪位得过他青眼。
    敢嫌他烦的小娘子,也许也就江苒一位了。
    裴云起难得地笑了一笑,心里倒有些期待这两兄妹见面的模样。
    然而下一秒,安静祥和的气氛就被打破了。
    三七先去刺史府转了一圈,得知裴云起不在院中,又遥遥赶来酒楼禀报。
    她将手中玉佩一奉上,裴云起便变了脸色。
    他想到前两日,江苒还兴致勃勃地问自己能不能用这玉佩换他一个承诺。那会儿他心里想的却是,他虽然打算要动江威,可并不与她相干,只待江锦一到,她的身份水落石出,江家荣辱休戚便与她无关。
    可怎么白日还瞧着好好的,如今却叫三七这样匆匆地来找自己。
    “她出了什么事”
    江锦见到那玉佩的一瞬间,便有些奇怪。这是裴云起的贴身之物,他并不知如今到了谁手中,只是一听有人出事,便瞬间紧张起来,“谁妹妹妹妹怎么了”
    三七被匆匆赶来的杜若塞了玉佩,虽不知何事,然而却知道情况危急,只说自个儿出门的时候,见到整个江府灯火通明,江四娘子还没下马车就被带走去正院了,只怕出了什么事儿。
    没想到不等她将推测说完,眼前两位郎君便齐齐起身,竟是二话不说,就要去江府救人。
    裴云起走到门口,想起一事,转身肃容冲江锦道“你且留下。”
    “那是我妹妹,我怎么能坐视不理”江锦性子温然,这会儿破天荒对着太子殿下急了眼。
    裴云起道“如今我是江锦,你用什么身份”
    江锦焦急地道“我做你长随便是”
    裴云起没有再阻止他,二位郎君便跨上马匹,带着侍从急急地往江府奔去。
    却说这头江府,江苒抵抗无力,此番正被押到井边,那水井深不见底,江苒被强行押着,跪在了井边。
    井水的水腥味儿铺面迎来,上头倒着一弯惨白的月亮。
    江苒眼中此时也不见绝望,而是看向一侧的江云,冷笑道“江云,我早知你事事都要与我相争,如今倒真真出息了,今夜之事,我来日哪怕成了厉鬼,也必要让你偿还千倍万倍”
    江云捂嘴笑道“好好,我的好姐姐,此刻你还嘴硬呢你当我不知道,这些时日你是怎么想我的么你压根不拿我当妹妹,觉得我卑贱,是也不是可我如今才是江府唯一的娘子,至于你你不过是个贱种”
    江苒死死地盯着她,眼里全是不甘。
    上天又给她一次机会,可她却依旧折在了江云手里好在三七此时已然把信送出,万望江锦能好生践行诺言
    她必须为自己争取时间
    江苒再一次乘人不备,用方才悄悄藏起的碎瓷片将几个婆子逼开,自己也退离了井边。
    江司马同江云在侧愈发气急败坏,喝道“抓住她”
    众人再一次蜂拥而上,江苒如今拖着受伤的身子难敌众手,仍然被抓住扭送到井边。
    这一次,江云不再同她废话,只是断喝道“丢下去”
    江苒死死地闭着眼,只觉井水腥味儿扑面而来,她被人押着,死死地摁着头,一寸一寸地靠近那深不见底的水井。
    她终于感到一丝绝望。
    裴云起同江锦赶到之时,看到的便是如此一幅画面。
    满身是血的江苒被一干粗使婆子死死摁着,她身上遍是伤痕,发丝凌乱,面上写满绝望无助,眼见着就要被投入井中。
    那一瞬间,裴云起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心悸,甚至没有思考,他就一声断喝,“住手”
    场中的人看着眼前的不速之客,皆是愕然。
    江司马很快就认出了来人的身份,他有些惊讶,然而如今这桩家中丑闻,他断不愿叫江锦知晓。
    于是江威看着他,沉声道“大公子来此,有失远迎,只是这乃江某家事,大公子这是何意”
    不等他话说完,裴云起便拔出了佩剑,他将江苒身侧的恶仆驱开,一手提剑,一手将她揽入怀中。剑光雪亮,一如他的眼神,他冷冷地看了江司马一眼,横剑在前,懒得与他赘言。
    他带来的侍从几乎在同时,都拔出了刀剑,一时场中冷肃,江府众人皆唯唯不敢出声。
    江苒蜷缩着身子,费劲儿地抬起头去看他,他仿佛察觉到她的注视,低头安抚,“别怕。”
    他平素寡言,便是此情此景,也说不出什么安慰之语,只说得出“别怕”二字。
    可就算是这样简单的二字,却让硬撑了大半天的江苒眼圈一红,落下泪来。
    她自重生后,时时刻刻担惊受怕,生在人世,譬如浮萍,无枝可依。什么都要她自己去争,什么都要她自己去抢,她不过想要好好地活下来,却那么难。
    她也不过十几岁的年纪,经历过一次惨痛的死亡,眼见着就要经历第二次,而这些伤痛,甚至是来自于她所信仰依赖的整个江府,她除却害怕,更多的还是绝望。她再是看似坚韧,又怎么会不难过,怎么会不害怕。
    哪怕他只是为了践行自己的诺言也好,他终于是站在她这边,替她短暂地挡下那些风雨。这么多年以来,终于也有人会对她说,“别怕”。
    她终于再也撑不下去,迷迷糊糊地晕了过去。
    裴云起解下了身上的披风,小心翼翼地护好她。
    旋即,他略略抬头,面对着江苒多出来的那丁点儿柔情悉数消失不见,他神情堪称冷肃,看向了那头的江锦。
    江锦碍于身份不能上前,却看见了江苒满身是伤的模样。
    那个他盼了这么多年的妹妹,他曾在想象之中愿意将全世界的美好都捧到她面前的妹妹,如今好不容易被他找到,却是奄奄一息。哪怕他们赶过来再晚那么一会儿,只怕他便要永远失去她了。
    饶是人人都说温润美玉般的江大公子,如今也几乎不能按捺自己眼中的瑟瑟杀意。
    江司马见变故突生,江家大公子长驱直入,护住了江苒,眼见着甚至与自己有要对上的意思。饶是他再如何圆滑,也不知道怎么将这场面圆过去。
    江威直觉不对,对方的行为着实有些暧昧古怪,心中思忖难道江苒当真搭上了相府公子这条路子不成如今见其面色冷然,上位者更是威压扑面而来,一时全没了方才的气势,甚至不敢开口。
    反倒是一边的江云,见江苒被救下,救人的还是那个满定州城的少女的梦中情郎,妒意熊熊烧上眼中,她忍不住尖声开口说“大公子,那贱人并非我江家的女儿,她卑贱肮脏,还请大公子不要听她蛊惑,脏了自己的手”
    江云想得很简单。
    就算她江苒当真搭上了这位贵人,对方也绝不是什么荤素不忌之人,只要她把江苒的低贱身份说出去,对方肯定会像是江司马那样爱惜羽毛,摒弃江苒。
    江锦听闻此言,骤然抬眼,目眦欲裂。
    他们相府企盼了十多年的掌上明珠,本该处处尊荣,养尊处优,便是落在他江威府上,也该是他几辈子修来的福气,焉知这人竟将珍珠作鱼目,让她如今竟过着这样风刀霜剑的日子
    江锦冷笑了一声。
    江大公子当年是真真正正的舌灿莲花,如今便是怒极,骂人也十分有水平,“不三不四之人,说些不伦不类之语。江苒自然不是你们这种寡廉耻鲜之家能养出来的人物,要论卑贱,你们全家都死绝了,也抵不上她一根手指磕破了皮;要论肮脏,你们蓄意往她身上泼脏水,才真真正正的肮脏泥泞”
    他说着,给身边侍卫丢了个眼色,侍卫便忽地上前,江云猝不及防地被他猛地扼住咽喉,她无力地在地上乱蹬挣扎,却不抵对方力道,只能被他往井边拖去。
    裴云起看了一眼,旋即示意另外的暗卫上前帮忙。
    几名暗卫押着江云跪在井边,几乎将她整个上半身都按进井口,只消一松手,她便会被沉入井中。
    殷氏此时终于明白,来人定是与江苒关系匪浅,而他们的身份,便是如今要杀了江云,江威只怕也不敢吭声。她慌乱地道“你们干什么”
    她连忙想要过去救下女儿,却被另外的人拦住。
    江锦往裴云起那边看了一眼,只见妹妹如今被他裹着搂在怀中,瞧着面色苍白又柔弱。他拂了拂衣袖上不存在的尘土,在这一瞬间,重新与恢复成了往日的温然模样,可眼中杀意未减,他勾了勾嘴角,道“麻烦江司马听好了,这些话,我只说一遍。”
    “十四年前,身怀六甲的宰相夫人同当年的太子妃,如今的皇后在避难途中,遭遇到了叛军,宰相夫人产下一名女婴,为了保住剩下数千人的性命,不得不忍痛将那女婴舍弃。江相与她的定情信物乃是一对银簪,江夫人将其中一股留在女婴襁褓之中,便是此簪。”
    他将那枚银簪高高举起,在火光之下,叫众人看得一清二楚。
    江威一时眼神犹疑,他看了看被押着跪在井边的江云,又看了看满脸苍白的殷氏,最后再看向了护着江苒的裴云起,面上出现了惊惧之色,遂没有吭声。
    殷氏心知事情马上就要败露,她徒劳地想要挣扎,便忽地打断对方说话,“你胡说这小贱人分明是李氏同奸夫所生”
    不等她说完,一侧裴云起脸色愈冷,不必吩咐,暗卫便明白他的意思,上前将殷氏押住,以江云同样的姿势按到了井边。
    江司马见妻女皆遭扣押,面色几番变换,刚要开口,便接到了裴云起的冷眼。
    裴云起道“你们最好先听完。”
    江锦勾了勾唇,亦是颇有些玩味地笑了笑,只道“相府唯一的嫡女,名号可不是什么低贱之人都能喊的,江司马如果还要命的话,还是乖乖听我把话说完比较好,你觉得呢”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之后会改成凌晨零点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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