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臣都认得。

    太后命人传阅,元和帝端坐回椅中,如坠冰窖。

    当初东宫失火后,先帝曾经亲口跟他说过,皇太孙已死于大火,盛怒悲戚之下还处死了母妃,他也是由此确信,那孩子确实是死了。然而倘若这密旨属实,那便意味着将近二十年前,先帝就谋了这个局。

    一股寒意自脚底袭上脊背,元和帝不寒而栗。

    十多年的隐藏与谋划,他手里握着天下大权和四方兵马,却丝毫没察觉半分异常,可见对方隐藏之深。而如今,徐相代替了梁勋,恭王生死不明,肃王又被废为庶人,所有风浪的背后,恐怕都是戴庭安作祟,而他竟丝毫不曾怀疑

    如今众目睽睽,想含糊过去已是不可能了。

    太后与徐相彼此唱和,拿出了戴毅详述当年之事的手书,拿出了册封皇太孙的诏书金印,拿出了当初护送戴庭安逃走,隐姓埋名近二十年的贴身宫人和护卫,还有一封先帝亲书的绢帛,上面盖了玉玺和私印,从中剪开,太后与戴庭安各执一半。

    甚至连皇家玉牒之中,关乎皇太孙的那一页都还是留空的,并未写他葬身火海的事。

    而这些事,元和帝统统不知情。

    当时的他忙着应付先帝的暴怒,承受丧母之痛,在老皇帝的刻意引导下确信了皇太孙的死亡,而后全心谋划如何趁先帝病重时撺掇皇位,根本没想到,病中孱弱的老皇帝竟然会留那样一手,将所有证据都留得齐全。

    这个局布了二十年,如今呼啸着朝他席卷而来。

    元和帝最终不得不承认,藏身侯府的戴庭安正是当初从东宫逃走的皇太孙。太后和徐相当场率众臣恳求,连太后藏在禁军的人都出面掺和,整个后晌的僵持争执后,他不得不恢复其宗室身份,将今日之事录入玉牒。

    一场宴席间天翻地覆,元和帝回到寝宫时,已是入夜。

    惊闻此事时的震怒早已在持续了整日的僵持后消磨殆尽,他拖着满身疲惫坐在御案跟前,看谁都像是藏着的暗桩。

    在位十几年,他没魄力调动边关将领,没能耐撼动先帝留下的老臣,守着这座皇位,满心戒备地防着儿子重演弑兄杀父的旧事,却没想到幽暗处竟蹲了那样一只虎狼。

    戴庭安重归皇室,自是冲着龙椅来的,他岂能束手就擒

    朝臣大半已被徐相和太后串通,就连禁军里都出了许多叛徒禁军的将士原本就是选拔了履立战功的骁勇将领来充任,多半来自边塞,先帝亲自布局,戴毅能将戴庭安在军中藏那么多年,定已安插了许多人手。

    这座皇宫里危机四伏,图穷匕见时,他所能做的唯有斩草除根。

    没有满朝文武重臣在场盯着,拼的便是私底下的本事。

    禁军不宜大肆出动,能调用的唯有皇城司。

    可皇城司就可信吗

    罗织了天底下最严密的网,能拔除大将军廖通,能将肃王的家底查得一清二楚,将梁勋的罪证尽数摆到面前,却丝毫没察觉藏在京城里的戴庭安是他用错了陈起这个统领,还是皇城司早已被戴家人渗透得改了姓

    可若不用皇城司,他手里哪还有能够斩除戴庭安的利刃

    且皇城司始终攥在他手里,当初对付戴毅也不曾手软,未必真的改了姓。

    元和帝犹豫许久,终是命人召梁政入宫,又命戍卫寝殿的殿前骁卫在侧守卫,作为震慑。君臣相见,梁政跪拜时,开口便是为先前的疏忽请罪,元和帝岂会真的给他治罪皇位危在旦夕,能攥在手里的利刃,自然不能递到敌人手里去,遂命梁政免礼,近前问话。

    如常的君臣对答,只是从前没半个外人,此刻多了几位仅剩能信任的将士。

    才说到一半,外面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大太监连滚带爬,隔着门扇禀道“皇上,不好了,禁军哗变,正往这边杀过来”

    一句话惊动满殿人,元和帝心神剧震之下,喝命他进来。

    殿外隐隐有喊杀声传入,夜里听着格外惊心,似愈来愈近。

    这般动静,显然是要来硬的,以宫变夺位。

    元和帝哪还坐得住,起身便欲往殿外去看,经过梁政身边时,腰间猛地一凉。不待他反应过来,近在咫尺的梁政便将匕首搭在他脖颈,死人堆里爬出的皇城司统领身手矫健,抢在殿前骁卫动手前,将元和帝挟持在手中。

    “殿下说了,若皇上愿意禅让,归还当年抢走的位子,还能留个性命。否则,梁政愿承受弑君的罪名。”

    熟悉的声音,却已不是往常的恭敬。

    元和帝未料他会在此刻出手,脖颈被勒得几乎窒息,咬牙道“你、逆贼”

    “逆贼”梁政冷声,“入皇城司前,我曾在明太子麾下作战,收复疆土护卫百姓,入皇城司时,先帝亲命我潜心磨砺,将来为太子扫除奸佞。这二十年我从未忘记入皇城司时的誓言,这座皇宫里,谁才是逆贼”

    近乎咬牙切齿的声音,浇得元和帝浑身凉透。

    梁政缓缓后退,“恭王失踪,肃王成了庶人,皇上此刻若死了,能继位的唯有一人,那还是先帝亲封的皇太孙,有明太子和戴家的威望,有徐相和太后的扶持。皇上今夜是生是死,结果都一样。今日既已出手,殿下志在必得”

    他徐徐后退,见那位身子微震,厉声道“叫他们退出去,放殿下进来”

    匕首抵在脖颈,有血珠丝丝滚落,元和帝脸上涨得通红,呼吸不畅,在察觉对方收紧手臂时,终是开口,“退下。”

    殿前骁卫退出去,叛军涌了进来。

    戴庭安仍是白日里赴宴的装束,执剑走在最前方,火把映照冷峻面庞,如利刃出鞘。

    皇太孙回到宗室的次日清晨,元和帝下了禅位诏书。

    诏书的内容很长,颇有点罪己诏的意思,虽言辞委婉,那意思却仍说得明白,他在位时并无建树,任用奸佞败坏朝纲,宫廷内外屡屡出事,皆是他无才无德所致。而今皇太孙既归来,承先帝遗愿,愿禅让皇位。

    诏书既出,满城轰动。

    戴庭安留在宫中,挟了皇帝在手,由太后出面,一道布置宫禁,将顾皇后、陈贵妃等人处置妥当。朝堂上有徐相在,见了禅位诏书,纵有人心有不甘,亦难挽狂澜。

    相比起外面的风浪,靖远侯府里倒还算安宁。

    老侯爷和戴儒是宫宴前几日才知道实情的,旁人都蒙在鼓里。直到周氏和青姈从宫宴归来,才知道戴儒记在名下的养子竟是当年的皇太孙为免元和帝起疑,当初他抱了个跟戴庭安同龄的孩子回京,蒙混过眼目,而后十年边塞生涯,偷梁换柱。

    卧病禁足的陈氏心胆俱寒,急急地想来拜见,暂被拒之门外。直到宫里的事得手的消息传来,周氏才算松了口气,稳坐在护得铁桶般的铁山堂,等戴庭安归来。

    宫变后的第七日,戴庭安总算理清手头的事,抽空回府。

    登基的典礼由礼部筹备,定于月中举办,内廷司忙着赶了几套衣裳出来,云纹金龙绣得精致,衬着挺拔身姿,愈见威仪。

    青姈站在院门前等他,明媚春光照在身上,明丽婉转。

    “琐事太多,劳少夫人久等。这几日没事吧”

    数日在皇宫劳碌,收拾元和帝的余党令人头疼,如今瞧见她,满身的疲惫似被消了大半,戴庭安眼里不由浮起笑意。年轻的帝王英姿勃发,威仪清隽,连夜的忙碌后稍有憔悴,那双眼睛却仍深邃请炯。

    青姈盈盈站在门前,揶揄道“倒是没事,只是担心夫君贵人事忙,总不回来。”

    双眸微挑,明澈如春光。

    戴庭安一笑,伸臂将她拥入怀里,声音亦温和起来,“宫里还不算生,不敢让你搬进去。等登基典礼时册封了皇后,宫廷内外收拾干净,便能搬到宫里住了。届时让百官跪拜,冲喜时受的委屈全都补回来。”

    青姈闻言莞尔。

    冲喜嫁给他的事,她从来都没觉得委屈,与他相处愈深,愈觉得庆幸。

    前世缘分太浅,当了数月夫妻,最温存的记忆是分别那夜的片刻失控,后来十年凄风冷雨,他独自登上帝位,孤家寡人。而今高堂健在,挚友未散,他仍是她的夫君,她能穿着凤衣与他同上高台,已经很圆满。

    往后的路,值得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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