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嘉辞背靠槅扇门坐在地上, 喉间匕首只差分毫, 就要刺出血来。

    他一动不动僵在那, 眼中闪过措不及防的惊恐。

    然而这惊恐也只是讶于对面人的举动,并非对生死的恐惧。

    片刻缓神,郑嘉辞扬起下巴,他甚至有意往刀锋上靠,抬眸定在郑嘉和脸上, 肆无忌惮打量他。

    “二哥真是深藏不露, 谁能想到郑家的病秧子竟能暗中把持整个郑府,甚至执刀相向自家兄弟。”

    郑嘉和充耳不闻,他修长瘦削的手轻轻往里一推。

    匕首划破肌肤,鲜血涔出来。

    郑嘉辞仍笑着, 仿佛脖间被刀割破的不是他, 而是旁人。

    郑嘉和抹过刀尖血珠, 指间摩挲, 俊秀眉眼透出冷意“三弟好胆量。”

    “二哥过奖。”

    郑嘉和俯下身,贴到郑嘉辞耳边, 薄唇轻启“有勇有谋固然好,但若用错心思,招惹不该招惹的人, 便是自取灭亡。”

    “二哥的话,三弟谨记于心。”

    “谨记于心不够, 得刻骨铭心才行。”

    郑嘉辞蹙眉。

    下一秒, 他重得自由, 抵在喉间的匕首蓦地移开,然而

    刀起刀落,快速掠过他的脚腕。

    郑嘉辞瞪大眼,笑意尽褪,锥心痛楚使得他脸色惨白,一如白日里郑嘉和得知令窈被绊在水里时的失态。

    “二哥欺人太甚”

    “彼此彼此。”

    郑嘉辞颤抖捂住脚腕,血汩汩自指缝溢出,不用看也知道,他脚上撕开一道狰狞血口,郑嘉和差点挑断他的脚筋。

    匕首沾尽鲜血,郑嘉和嫌弃地捞过郑嘉辞宽袍一角,用他的衣袍擦拭匕首。

    郑嘉辞咬牙切齿,明知故问“二哥好狠的心,我到底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二哥”

    郑嘉和惜字如金“你说呢”

    他洞察一切的眼神投过来,郑嘉辞懒得再装,讪笑“我同四妹妹开个玩笑而已,为一件小事,二哥竟如此大动干戈。”

    郑嘉和手中擦匕首动作一停,“小事”

    郑嘉辞咽了咽,及时闭嘴。

    郑嘉和揪过他的衣领“你威胁那对母子,故意设局让卿卿入水救人,你赌她心地善良,定不会见死不救。”

    郑嘉辞敛神,沾满血的手搭上郑嘉和手背“四妹妹因此博得美名,二哥该感谢我才是。”

    郑嘉和一字一字“若不是穆辰良出手搭救,卿卿早就溺亡。”

    郑嘉辞为自己辩白“我怎知四妹妹会在水里扭伤脚,即便没有穆辰良,我也会跳进去救她。”

    郑嘉和松开他,语气冷漠“郑嘉辞,从今往后你不必再试探,我双腿瘫痪是真,你若再敢因此算计卿卿,我定让你一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郑嘉辞被点破,面不改色,转过眸子望他,眼中晦暗不明“二哥待四妹妹,当真是爱若珍宝。”

    郑嘉和并不否认“是。”

    郑嘉辞继续说“想想也是,四妹妹娇媚可人,小小年纪就已出落成倾国之貌,谁见了不爱再长两年,莫说旁人,只怕连我都要心动。”

    郑嘉和眼神似刀剜过去,冷冷提醒“郑嘉辞,她是你堂妹。”

    郑嘉辞不动声色盯牢郑嘉和面上神情,不放过任何一个细微变化“那可未必。以前不觉得,现在她长开了,我越看越觉得,其实她并不像我们郑家的”

    “闭嘴。”

    郑嘉辞心中猜想有所落实,转换语气,笑道“二哥,莫不是连句玩笑话都不让人说”

    郑嘉和不再理会,转过轮椅,往门上敲三声,立马有人将门打开。

    郑嘉辞喊住他“郑嘉和,你做到这份上,以后是要正式与我争郑家的掌权吗”

    郑嘉和背对着他“郑嘉辞,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你,做人做事,只为权势。”

    “不为权势,还能为何”

    郑嘉和默声,推着轮椅往前。

    身后郑嘉辞眼神凶狠,双手紧攥,恨得牙痒痒。

    飞南前来接应。

    郑嘉和月下缓步行进,飞南亦步亦趋跟着,主仆俩气定神闲,方才只是寻常散心。

    刚刚离开的时候,飞南瞧见郑嘉辞瘫坐门边,地上一滩血。他惴惴不安,小声试探“少爷,三少爷会死吗”

    月光如纱,覆上郑嘉和的面庞,他眉间又恢复往日温柔,耐心道“傻飞南,我取他性命何用只是让他痛得死去活来,长个教训罢了。他腿上的伤,养几个月就会好。”

    飞南傻傻说“原来少爷没想要杀三少爷,我还以为”

    “以为我要杀他”

    “是我想岔了。”飞南松口气,推着郑嘉和继续前行“三少爷心思叵测,今日若不是他疏于防备,我们根本无法得手,经由一事,他定会加强戒备,以后若要再动手,只能兵刃相见。”

    飞南嘴里说了些什么,郑嘉和无心倾听。

    他仰头望月,月亮圆圆一轮挂在天边,白光盈盈,却如雪寒冷。

    许久。

    飞南忽然听见郑嘉和问“你觉得三少爷怎样”

    飞南怔了怔,诚实回答“三少爷既像狐狸,又像毒蛇。”

    郑嘉和似在回忆什么,唇边勾起嘲弄“像什么都无用,如他心机深沉,机关算尽,到头来不还是算不到自己的心。”

    飞南听得一愣一愣的,好奇问“少爷,什么心”

    郑嘉和摆摆手,不欲再说。

    飞南只好忍住,转过话头,担忧问“安插在三少爷身边的暗线,只怕要重新换人了。”

    郑嘉和“你无需愧疚,我们并未对他威逼,是他自己经不起诱惑,他既能被我收买,自然也会被他人收买。”

    飞南叹息“还是少爷看得明白,他的下场早已注定,不是我们也会有别人。”

    他想起什么,又问“明日三少爷闹起来,少爷打算如何应对”

    郑嘉和笑意缱绻“不用应对,以他的性情,定会遮掩此事。”

    飞南纳闷,三少爷会主动遮掩此事

    第二日,不出郑嘉和所料,府内一切照常,只除了一件

    朗月阁那位伤了脚,说是醉酒走夜路时不小心被路边大石绊倒受伤,需要静养数月,近日往来邀约全都推掉,不让人打扰。

    郑嘉辞自己找的大夫,大夫守口如瓶,对外只称脚伤是被脚腕被石块锋利棱角划出的血口子。

    伤口厚厚包扎起来,除了换药的大夫以及身边心腹,外人并不知道他的伤是刀具所致。

    心腹随从白术跪在郑嘉辞面前,昨夜被药迷晕的人也有他。

    白术忿忿不平“少爷何须替二少爷遮掩,他做出这样的事”

    话未说完,郑嘉辞一巴掌扇过去,眼神狠戾“还嫌我不够丢人吗非要嚷得全临安都知道,我被郑嘉和那个病秧子捏在手心搓揉”

    白术大气不敢出,自行扇耳光“少爷息怒,是我思虑不全。”

    他要自罚,郑嘉辞便任他自罚。

    直至白术两边脸高高肿起,嘴角涔血,郑嘉辞才伸手阻止他,不紧不慢地吩咐婢子,取来冰块,亲自替他敷脸。

    “你身为我的近侍,你这张脸,代表着我的脸面,旁人若瞧见你这副模样,该如何做想”

    他越是淡定,白术就越是心惊,求道“少爷饶命。”

    “饶命你有命可饶吗”郑嘉辞一把攫住他下巴,不紧不慢地说“你的命,早就不是你自己的,拿我的东西求我,你好大的狗胆。”

    白术颤抖“是我言辞有失,我该死。”

    “你确实该死,竟让人有机可乘,害我遭受此等奇耻大辱。”

    白术抱住郑嘉辞另一只腿“少爷,求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郑嘉辞踢开他“我从不养无用之人。”

    跟随多年的昆布进屋来,轻而易举擒住想要逃跑的白术,恭敬问“少爷想要如何处置他”

    郑嘉辞一双桃花眼微眯“碎尸万段。”

    “是。”

    白术被拖出屋子,无计可施,只得求昆布“你放过我,我给你黄金千两。”

    昆布不为所动。

    白术哭出声“他无情无义,今日能杀我,明日就能杀你你不过是运气好,昨夜恰好不在他跟前,不然今天你也得死。”

    昆布这时开口“少爷只杀叛徒,你自己做过什么,你自己清楚。”

    白术僵住“不可能,他不可能知道。”

    昆布继续磨刀“原先不知道,现在知道了,你做了二少爷的细作,便该料到今日下场。”

    白术被捆得严严实实,嚷“救命”

    昆布神情朴实诚恳“我特意将你拖到郊野,为的就是不受打扰。此地偏远,不会有人听见你的叫喊声,你放心,我将砍刀磨得锋利,一刀下去,你不会感到痛苦。”

    白术惊恐至极。

    茂密的树丛间,一个身影飞快飘走。

    山阳回到书轩斋,将自己探到的事当趣事说与孟铎听。

    孟铎翻过书页,专心看书。

    山阳嘟嚷“先生,我辛苦探到这些事,难道你一点都不想听吗”

    孟铎“我又没让你打听。”

    山阳郁闷“我以为先生会感兴趣。郑家这两兄弟平日谦和有礼,背地里却一个比一个毒辣。”

    孟铎从书里抬起头“天底下最毒辣的人摆在眼前,你怎好意思说旁人”

    山阳摸脑袋笑“先生谬赞,我不过是偶尔杀红了眼停不下来,但只要先生在跟前,一声命令,我便能立马停下。”

    “没说你。”

    山阳一愣,而后回过味,神情严肃“先生才不毒辣,先生是天底下最有善心的人。”

    孟铎被他的样子逗笑“你倒说说,我如何有善心”

    山阳“每次先生在路边看到小猫小狗,都会收留它们,先生甚至买下城外最富丽堂皇的崇元楼,专门拿来养这些小猫小狗。外人只道崇元楼新换的主人性情怪异,鲜少邀人登门拜访,却不知道这楼的主人根本不是人。”

    孟铎拿书拍他脑袋“你竟说我不是人。”

    山阳躲闪“那楼的主人本就不是先生,而是住在里面的猫儿狗儿,难道不是吗”

    孟铎招手让他上前,山阳老老实实低头挨了他一下,孟铎嘱咐“以后别再非议郑府的少爷们,没我的吩咐,切莫擅自行动。”

    山阳呐呐道“连说都不让说,先生好偏心,不就是他们的妹妹拜在先生门下吗,有什么了不起。”

    “他们皆是有才之人,我怜惜他们的才能,并非你说的那样,是因为四姑娘。”

    山阳话锋一转“说起四姑娘,前阵子她同穆少爷吵架,竟连夜课都不来,说什么学琴,实则是为躲穆少爷,先生不能再这么纵着她。”

    孟铎无奈,并未回应山阳的告状,而是问“你为何总和她过不去”

    山阳垂目,轻声说“先生待她太好,我怕她日后会成为先生的软肋。”

    他说得认真,孟铎却将话当笑话听,不以为然笑了笑,让他将今日要练的字帖送去碧纱馆“你同她说,她昨日义举,我甚是欣慰,宽她三日假,三日后交一则游记,准时来上夜课。”

    山阳将话带进碧纱馆,令窈听完,道“告诉先生,三天后我会准时出现在书轩斋。”

    她一连半月没去书轩斋,勤学久了,偶尔闹起小性子,为旁的事耽误习书,事后只觉羞愧难当。

    亏得孟铎能忍住,这期间没有对她耳提命面,反而任由她胡闹。

    令窈感慨,孟铎越发体贴,同从前不近人情的冰冷模样全然不同。可见与人相处,不能一锤定音,需得慢慢品尝,方知是苦是甜。

    当天,令窈让鬓鸦做了鱼羹送过去,她昨日亲自钓上来的鱼,味美鲜甜,有他一份。

    送完鱼羹,她又研墨提笔,将这些天拖着没写的文章诗词一鼓作气全写完。

    三天里,没做别的,一头扎进书里,学得头昏脑涨,只为孟铎抽背她功课时,她能对答如流。

    鬓鸦感叹“依我看,以后也别叫什么四姑娘,改叫拼命四娘更合适。”

    令窈嗔她“我若不勤勉,怎能比过穆辰良,在先生跟前,这口气我定是要争的。”

    “只要你开口,难道穆少爷还不肯让你”

    令窈继续奋笔疾书“谁要他让,我是先生正经教出来的学生,他是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我若比不过他,岂不叫先生寒心”

    屋外有吵闹声。

    令窈不悦“是谁”

    鬓鸦出去一看,回话“是五姑娘。”

    令窈心情好,丢开笔“放她进来。”

    郑令清跳进屋,直奔书案而去“四姐姐,你怎么还在这里。”

    令窈听得迷糊“我不在这里,该在哪”

    郑令清戴着金蜻蜓头簪,说起话来脑袋上的蜻蜓翅膀也随之微微晃动“你该去看我哥哥,都好几天了,全府上下的人都知道我哥哥受伤养病,大家都去探过,就你一人没去。”

    鬓鸦插话“郡主打发我去探望三少爷,我正要出门,五姑娘就来了。”

    郑令清看向令窈,圆圆的眼睛颇有怨言“就只她去,你不去吗好歹也是你三哥。”

    这几日令窈忙着温书,两耳不闻窗外事,是以郑嘉辞受伤的消息传来时,她并未放在心上。

    一个时辰后就要去书轩斋,顺便去朗月阁坐坐也行。

    令窈跟着郑令清前往朗月阁,进屋没多久,她就开始后悔。

    郑嘉辞为何用那种眼神盯着她

    仿佛她才是伤他的元凶。

    郑嘉辞伤了腿,起先拄拐杖,后来找来木工做轮椅,如今坐在轮椅上,光看侧面,和郑嘉和有几分相似。

    令窈同郑令清坐榻边,吃桌上的瓜果,偶尔往郑嘉辞那边瞥去,总能撞见他的视线。

    令窈只当没看见。

    郑嘉辞一双幽黑深邃的眼,缓缓朝她的方向逡巡,问“四妹妹吃得开心,就不怕我屋里的东西有毒吗”

    令窈差点噎住。

    旁边郑令清赶忙将瓜果吐出来,大惊失色“哥哥,你脑子是不是坏了,竟在食物里下毒我可是你亲妹妹”

    郑嘉辞揉揉太阳穴,只觉头疼。

    令窈拉过咋咋呼呼的郑令清“你哥哥说玩笑话而已。”

    郑令清这才坐回去,重新拾起新鲜瓜果往嘴里塞,抱怨“哥哥坏死了,开这种玩笑吓人。”

    郑嘉辞彻底打消说话的欲望。

    令窈接过郑令清的话“说几句玩笑话,哪能算坏五妹妹,真正的坏人,杀人不眨眼。”

    郑令清问“你怎么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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