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内光线一明一灭, 褚怿唇梢噙笑, 一双深邃瞳眸随光黯下,蛰伏其中的凛然戾气越显嚣张。
    刘石旌整个人立刻被一股森冷寒气裹挟,胡须发颤“你、你想干什么”
    青天白日,拦截朝廷重臣上朝的车驾乃是重罪,刘石旌惊怒交集,错愕地瞪着面前人如雕如刻的脸, 想到此人来意,脸色越发惨白。
    褚怿屈膝在他对面坐下“下官侍卫马军都指挥使褚怿, 忠义侯府大郎君,听闻刘大人今日入朝, 欲就下官叔父在山西杀降一事传达圣听,请求正法,为确保刘大人秉公执政, 不辱御史台肃正之风,下官特来尽绵薄之力。”
    刘石旌瞠目结舌, 这口吻和架势,哪里是来“尽力”,分明是大张旗鼓威胁恐吓
    刘石旌怒极反笑“本官在乌台执法二十多年, 岂还用得着你一个无知刁儿前来指手画脚别以为我不知你今日意欲何为”
    褚怿面不改色“那更好,彼此心意相通,更便于行事。听闻六日前,朔州刺史派人快马加鞭把一封检举信送入京中,信上所述, 皆褚大将军在山西平乱之劣迹,现如今,此信以被作为褚大将军抗旨渎职的一大罪证,被大人握于手中。下官斗胆请大人一示,让我看看那信上所列,可还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刘石旌七窍生烟。
    把抢夺证物之行美化得如此义正言辞、冠冕堂皇,实在是猖狂至极,欺人太甚
    “你”刘石旌咬牙切齿,“我奉劝你适可而止,莫要太过嚣张”
    官家最宠爱的帝姬夫婿又如何,公然威逼重臣,抢夺罪证,便是跟朝廷、跟天子兵戈相向,如此目无纲纪、以下犯上、胆大妄为之行,随便参上一本,就足够他人头落地
    刘石旌发怒穿冠,狠狠瞪着面前之人,却见其人眉目轩然,扬唇一笑道“我若偏是要嚣张呢”
    崇政殿,低压氛围里,范申强压心中不安,提议道“御史中丞不在,由其他侍御史出面纠察,也是一样的。”
    周遭有低低议论声,官家霜眉冷眼,道“传褚晏,朕亲自审问。”
    范申眉峰一敛,不动声色低头掩去,退回队列中。
    不多时,内侍通传声响彻大殿,汉白玉铺砌的地砖上,一双麒麟金纹皂皮履逆光踏来,一步一声。众人视线上移,晨曦里,褚晏袒胸露臂,被长年累月晒黑的上身疤痕嶙峋,或长或短,或新或旧,赫然被如一条条正在啃噬他血肉蜈蚣。
    在场众人不约而同倒吸口气,那等平日里连庖厨都不敢一下者,涨青着脸险些作呕。
    官家亦眉间微蹙,不知是恼是惊。
    众人骇然间,褚晏跪地行礼,官家赐平身。
    王靖之按捺不住,冷嗤道“堂堂一品大臣,衣冠不整,边幅不修,成何体统”
    褚晏笑回“古有廉颇妒蔺相如德不配位,屡次刁难,明晓其先国家之急而后私仇的良苦用心后,肉袒负荆,登门谢罪。今晏斗胆以廉将自比,为一己之浅陋无知,负荆向陛下告罪,并不觉有辱斯文。还是说,王大人连这负荆请罪的典故都不知”
    “你”王靖之气得跳脚。
    范申及时调解,把王靖之劝下后,对褚晏道“为将军杀降一事,殿内已快闹成菜市场,将军就莫再火上浇油,径直陈情罢。”
    说是“陈情”,可那眼神、语气分明是“低头认罪”。褚晏冷哂,目光投向正上方巍然而坐的帝王。
    一眼之后,后退半步,伏地跪拜。
    “臣褚晏粗蠢无能,有负圣恩,金坡关抗敌不力在先,朔州无故杀降在后,恳请陛下降罪”
    一言毕,座下阒然,官家脸色铁青,似没有想到他在殿外长跪一个时辰后,入殿没有任何辩白,直接就把罪认下,郁声道“无故杀降,视同抗旨,其罪当诛,你确定没有一句辩解”
    褚晏道“诚如各位御史所奏,臣的确下令招安在先,无故杀无罪八千降匪在后,汤蠖斧钺,臣皆无怨怼,只有一腔肺腑之言,愿能在赴死前得陛下垂听。”
    官家沉默片刻,正声道“讲。”
    褚晏道“国朝外敌强劲,内寇奸猾,为以应对,军队之庞大前所未有,每年国库十分之八、六分之五皆用以养兵,百姓赋税繁重,苦不堪言。然纵使如此,边关将士依旧艰辛贫窘,逢战时,所食米饭粗糙稀糜,不足抵一役;所佩衣甲软脆破败,不足当矢石,偶有捷报,全靠置己于死地求生。
    “再说各地厢军,招募者有之,发配者有之,受降者有之,编制庞杂,良莠不齐,每年消耗军饷数以百万计。然因军中将校不肃,敛掠乞取,士卒备受盘剥,轻者未尝得一温饱,重者采薪织屦,掇拾粪壤,以度朝夕。臣此番入朔州,亲眼目睹有军人之妻女涂脂抹粉,倚靠市门,名曰乞食,实则是变卖肉体填补家用,荒唐至斯,冗兵问题之大可见一斑。
    “可就是在这种情形之下,各地镇压乱民依旧动辄招安,一以重金劝降暴民首领,二以本就捉襟见肘的军饷供养大批降匪,美其名曰以弥内乱、以御外敌,实则养虎留患,促使他地无知难民争相效仿,以至各地叛乱屡禁不止,冗兵之弊雪上加霜。
    “臣深知,招安之策自先帝始,不敢妄下雌黄,然时过境迁,今非昔比,对如今的大鄞而言,招安乱民已是弊远大于利。臣只悔朔州之行,优柔寡断,不能坚定己志把暴民屠于城外,反引狼入室,至无辜百姓蒙难受辱。种种恶果,皆系臣三番四复,首鼠两端,臣死而无恨,只求陛下以臣为鉴,自今以后,慎用招安之法”
    话声甫毕,大殿之内久久静默,官家攥着那块冰冷的白铜鎏金镇纸,指节泛白。
    “你说的都是真的”
    边关将士食不果腹,各地厢军变法乞食,他大鄞呕心沥血养着的百万士兵,竟是贫窘潦倒到这种地步
    褚晏轻笑“都说将死之人,其言也善。臣戴罪受刑在即,又何必再欺瞒陛下呢”
    大殿内一派阒寂,官家悲怒交集,绷紧脸色几次动唇,却根本发不出声音。
    便欲去审问范申,范申已主动出列,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国朝冗兵之现状,确乎已是迫在眉睫,不过究其根源,恐怕还并不止是褚大将军提及的招安罢”
    众人齐刷刷注目过去,褚怿微微侧目,淡哂不答。
    范申道“先帝有言世之危乱,民之失业,此所以各地盗贼横行。诛之不可胜诛,且同胞相残,有违天道,与其赶尽杀绝,不如招纳之以为我用。除大将军刚刚颇为不屑的两大利外,招抚的暴民,善良胁从者,可散而归田亩;强猾勇敢者,可驱而攻寇仇,胜,则朝廷享其功;败,穷凶之徒,亦不足惜也。
    “朝廷之所以下令让大将军劝降朔州暴民,除以宽仁体恤为本外,更欲假大将军之能,收服驯化,教其本性,健其体格,以便遣至淮南路,平蕲州之乱,救百姓于水火。朔州暴民既降,便与大将军麾下亲兵无异,士卒酗酒犯法,将帅难辞其咎,众文官弹劾,其因便在于此。
    “退一步讲,如诛灭暴民首领当夜,大将军仅是杀鸡儆猴,待他日蕲州之乱平定后,大将军将功补过,招抚所产生的费用亦可因降匪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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