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手术区的长廊外,说了几句加油打气的话,看着他进了手术室。
    无影灯很亮,但不算刺眼,麻醉医生准备注射麻药的时候,跟程昶聊天“带了东西进来”
    “是,一颗珠子,一直贴身带着,不能离身。”
    一旁的张医生笑着说“不能离也要离一会儿了,帮你收进橱柜里,一会儿你手术完了,帮你拿出去。”
    麻药注射入静脉,带来一股沉沉的胀感,程昶失去知觉,很快闭上眼。
    “三公子,你在哪儿”
    四下水雾浮荡,迷蒙中传来一声呼喊,程昶睁眼朝四周看去,发现自己竟在东海的渔村。
    这种感觉很奇怪,明明知道这只是梦境,却真实得像正发生一般。
    水雾退去些许,四周的景致逐渐清晰起来,周遭有往来的人,村落里炊烟袅袅升起。
    可是他看得见别人,别人却看不见他。
    “这位大婶,请问您见过这个人吗”
    忽然一个清脆的声音传来,程昶蓦地望去,云浠穿着校尉服,拿着一副画,站在一户人家前打听他的下落,孙海平就跟在她身边。
    这是他在白云寺落崖后,所遗失的的那几个月
    那时云浠刚升了校尉,带着张大虎、孙海平,还有衙门里的几个衙差四处寻他。
    “没见过。”
    “劳烦您在仔细瞧瞧,他个头大概这么高,可能受了伤。”
    “你这画是照着菩萨画的吧咱们这小村小落的,几曾见过长成这样的。”
    周围水雾渐渐变浓,直到遮去程昶的视野。程昶在浓雾里辨不清方向,摸索着前行数步,雾气又逐渐变深,化作模糊不清的夜色。
    程昶在暗夜里看到云浠的身影。
    她背着一个竹画筒,神情黯然地往府衙走。
    这是扬州府衙
    云浠走到府衙内院,正要推院门,暗夜中,亮起一点火光,田泗的声音传来“阿汀,你、你回来了”
    夜很沉,云浠的声音也茫茫“回来了。”
    “怎么样”田泗问。
    云浠没答,她在夜色中孤单而立,这么看过去,不过一个朦胧单薄的影。
    “没、没事儿,阿汀。”田泗安慰她。
    隔了许久,云浠“嗯”了声,“对,没事儿,反正我们还要在扬州待两日。过两日惊蛰,扬州要祭山神,那天人多,我再去问问。”
    山远水长,她总是要找到他的。
    云浠想到这里,回了屋,掩上门。
    夜色被掩在门外,连带着府衙,楼阁,也在愈来愈浓的暗夜里沦为一片模糊不清的虚影。
    耳边传来礼炮声,似乎有哪家在办喜事。
    “将军,临安尹家公子娶妻,府尹大人留您在临安多住几日,您看”
    云浠想了一下“好,临安附近的几个镇子我还没去过,这几日过去看一眼。“
    也能打听打听他的下落。
    礼炮激起的烟子好不容易褪去了,程昶看到云浠立在巷口的身影,巷子里正在迎亲,喜轿在府门口停驻,新郎官满脸悦色,从喜轿里迎下新娘,一旁的礼官高唱“望安三年,天下承平,今临安尹家四公子迎娶”
    望安三年
    他走的时候,田泽尚没有继位,也就是说,眼下已是他离开后的第三年了
    日光和煦温柔,不时起了风,这一定是一桩美满的姻缘,府门前人人脸上皆是真挚的笑容,满世界都热热闹闹的,而云浠一个人立在巷子口看着,见别人笑,她也弯起嘴角跟着笑了笑,然而她的笑意很快消失,没入眸底的一片深静里。
    这些俗世欢喜,于如今的她而言,都成了可望而不可及。
    他曾经说要娶她,还没来得及娶她。
    云浠站在巷子口,看着新郎在一片欢声背着新娘入了府,折转身,往巷末等着自己的马儿走去。
    临安附近的镇子有四个还是六个来着罢了,不管了,总之日子还长,一个一个找过去,如果没找着,那就换一个地方,总之天涯还长,海角尚远,走上一生又何妨呢
    她背着竹画筒,提着剑,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只有那份神情一如往昔,虽黯然,却坚定。
    程昶忽然想起云浠最后曾说“我找了你那么多次,每一次,其实都很伤心,我不想再失去你了。”
    他觉得心疼极了,在大绥的时候,云浠总说有我在,三公子在这个世界就不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
    可是他现在也想让她不孤单,不再这么一个人孤零零地寻下去。
    水雾侵染四野,深巷风声加剧,片片化作飞霜薄刃,推着程昶归往来路,然而这一刻,程昶堕在梦里的身躯凭空生出一丝力气,他迎着霜刃朝云浠奔去,唤了一声“阿汀”
    可云浠没有听见,仍是往巷末走去。
    霜刃割骨,剧痛遍生,程昶拼命追赶,直到伸手已要触到云浠的一片衣角,他又唤一声“阿汀”
    云浠的身形一顿,蓦地回过头来。
    浮云忽然散开,日光倾洒而下,把方才还陷在一片深影里的巷子照得耀目刺眼无比。
    巷子里空无一人,风盘旋着,撕扯着,不知带走了什么,只余一地碎影。
    “手术怎么样”
    “挺顺利的,只要病人脱离危险期就没问题了。”
    身上传来刺疼之感,大概是病房的护士为他插上维系生命体征的导管。
    术后的麻醉期还没过,按理程昶是不该醒来的,可他竟奇迹般地有了知觉。
    护士记录完他的数据,退出了病房,程昶睁开眼,看向四周,有一瞬间,他的视野仍是恍惚的,眼前全是云浠的影。
    他看到她在巷口蓦地回过身来,然后茫然地看着空无一人的巷子,抬起袖口,揩了一把即将盈眶的泪。
    她还是如以往一样,没有让泪落下来。
    他听到她涩然道“三公子”
    她明明是该看不到他,听不到他的。
    可是她又问“三公子,是你吗”
    有时候,做出决定就是一瞬间的事,程昶笑了笑,笑容呼出来的热气喷洒的氧气罩上,化作一团氤氲的雾。
    他觉得他应该去找他的姑娘了。
    想想还是挺不理智的,不过是一个来历不明的日记本上的几行古文字,不过是一场手术麻醉后的幻梦,便让他轻易做出了这么重要的决定。
    可是,他在离开大绥的时候,和她说过的,他说他只是离开一些时日,如果可以,他一定会回去找她。
    虽然他当时说这些话只是想骗骗她,哄哄她。
    但他不愿意让她伤心。
    他至今都记得在明隐寺的那场兵乱里,她将他阻在大火的彼端,提枪为他赴死。
    他也想证明他也深爱。
    所以今次哪怕要付出生命,他也愿意一试。
    试试就试试吧,反正死过那么多次了,多一回又有什么打紧
    就算身躯不在了,不能与她厮守,如果能借着濒死之际,变作一阵风,一片云,与她再见一面,好好道个别,让她不要再这么执着地找下去也好。
    程昶闭上眼,抬起手,慢慢揭开盖在口鼻的氧气罩,拔出身上维系生命体征的导管。
    不知是不是因为存了死志,这一回,剧痛来得非常迅速,大片针砭肤之感一下涌入心肺,攫去他的呼吸。
    本来脆弱的心脏在术后遭受这么一下重创后,很快虚弱无力,程昶甚至可以感受到自己变缓的心跳。
    检测仪上的心电图在一阵紊乱后渐渐趋于平缓。
    死亡来得如此之快,程昶甚至能看见这个世界在眼前一点一点消散。
    这样其实挺好的,比起前几回,这次遭的罪算是很少了。
    二十一世纪,我的家乡,真的很好,程昶闭上眼,最后想。
    可是,这里没有我的姑娘。
    我的姑娘,善良,真挚,是我心里最好的姑娘。
    我舍不下她。
    所以再见了,我的家乡。
    我要去找我的姑娘了。
    晨风在窗外轻柔盘旋,检测仪上的心电图几乎快成一条直线,锁在柜子里的手机亮了一下,发出去两条定时短信。
    “一切后果均由我自己承担,无需怪责任何人。”
    “再见了,我的朋友们。”
    然而也不知是巧合是异象,就在一刻前,监控室还有护士站的检测仪同时失灵,工作人员忙着抢修,医生护士正在与病人亲友交流,所有人,都错过了这一刻。
    以至于直到检测仪发出“滴”一声长鸣,心跳变作一条横线终于停止,病床上面色苍白的男子逝去呼吸,病房里也没有一个人进来。
    然而异象竟不以此为止。
    窗外晨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灿烂夺目的日光,这日光如有实质,穿窗而来,在地上覆上一层如霜的光晕。
    搁在柜橱上的泪珠像是被这日光惊扰,沿着橱台慢慢滚落,在坠地的一瞬,被地上的清霜日光托起,慢慢上升,直到升到病床上,那个没有声息的人身前。
    天地有道,生死两端。
    双轨一命,以死为生。
    日光如芒刺穿过泪珠,泪珠一下破散,那些藏匿其中的黄昏之光无处遁形,与日光撞在一起,却被破散的泪糅合,渐渐融在一起。
    这些黄昏光芒,曾在数个生死之际保护程昶,伴着他往来时空,帮他护住残损的身躯,本来已凋零不堪,却在这一刻,得了日光加持,一下子变得艳烈如初。
    世间因果轮回,善恶有报。
    霞光如蛱蝶,附着在程昶周身,一寸一寸地渗入他的肌理骨髓,一如当初帮他护住断崖下、烈火里的残躯一般,一点一点地修复好他心上血脉,除祛他与生俱来的心疾,像是要安抚他,帮他抹平这一生两世遭遇的所有不平与坎坷。
    黄昏的光不褪,渐渐变得灼目,斑斓让人移不开眼,又有温柔悲悯意,让人心生敬畏。
    菩提花开,死生浮屠,因果闭合,双轨归一。
    霞光在程昶的周身包裹了一层又一层,直到再也看不清他的身躯,忽然一下绽开,没入虚空。
    与霞光一起消失的,还有躺在病床上的人。
    床上的褶痕仍在,似乎他只是起身离开,却再也不会回来。
    他终于去找他的姑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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