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门缓缓开启,那个被他叫作父亲,被母亲叫作夫君的男人从一众侍女小厮中走了出来。
这是他记事起第一次见父亲,隔着朱门高槛和一众下人,他没看清魏庭安的脸,只依稀记得那是个高大笔挺的男人。
他父亲没有同他说话,甚至都没有拿正眼瞧他,只略略扫了一眼便抬了抬手示意左右关门,头也不回的走了。
他对着合拢的朱门吃力地把背上的琴解了下来,仔细的揭开上面裹着的绸布,席地而坐,将琴摆在膝头,弹了那首他母亲临死前反复叮嘱他一定要再给他父亲奏一遍的曲子。
之后朱门重启,有小厮把他领了进去。
那曲唤作长相思,调子是卞星灿亲谱的。
那他是母亲与父亲定情的曲子。
后来魏寻进了宅院才知道,光是院子里他就有七、八个兄弟姐妹,外头还不知道有多少个像他这样养在外宅的孩子。
怪不得他的父亲当时走的那么随意。
稚童的眉眼还来不及生出母亲的颜色,他的父亲根本没认出他是谁;直到那首曲子,才唤起这个男人对母亲些许的记忆。
但魏寻不恨父亲,因为卞星灿总是对他说
“孩子,不要怨你的父亲,虽说人生来本该平等,但这个世道到底还是分贵贱。是阿娘不好,给你不了你一个好出身,这不是你父亲的错。虽然我们现在拥有的不多,但若没有你的父亲,我们从来一无所有。”
女人抱着她的孩子温柔的说道,“连你都是你父亲予我的恩赐。我们只能感恩。”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这是魏寻从卞星灿那里学到的第二件事。也是卞星灿烙进他生命灵魂里的自卑。
一无所有,只能感恩。
如果说这前两件事都是靠魏寻自己领悟来的,那这第三样东西,卞星灿可算是手把手的教给了他。
卞星灿出生青楼,虽然谈不上知书,却很是识礼。
她八面玲珑,面面俱到,左右逢迎间进退得体,极会察言观色,既不委身谄媚又能讨人欢喜。
这是她一个青楼女子的本事。
除了一身琴技和那把定情的古琴,她再没什么能留给儿子了。
她温柔如旧,搂着儿子缓缓地说,“你去了大宅子要会讨你父亲和他那些夫人、姨娘的欢喜,别人的施舍和恩赐你都须得铭记,别人不给的你便不能伸手去取。”
她好像早就知道自己无法久伴幼子,把这些东西当做在大宅门里求生的本领急急的都教给了魏寻。
这也是魏寻后来甚至都不恨父亲,却永远也不能原谅母亲的原因。
他不能原谅卞星灿那样匆忙的把一切教给他,丝毫不准备为自己多留一时半刻。
卞星灿生下魏寻时年纪本就不小了,难产又得不到夫君的垂怜,从出月子开始就一直是靠汤药将养着。
从魏寻记事起,就整日看着他母亲一碗碗的汤药按时下肚,人却还是日渐清瘦,连那一双星眸里的光华也一天天的黯淡下去。
终于在一天午夜被噩梦惊醒时,魏寻跑去了卞星灿的房间,他从门缝里看见他的母亲正与红烛一道垂泪。
他吓得不敢进门。
原来卞星灿眸底的星光,都随着泪淌尽了。
之后他经常半夜偷偷跑去卞星灿的房间,也试过用笨拙的小手拭去卞星灿的眼泪。
卞星灿温柔地把儿子揽在怀里,轻吟着童谣哄他入眠。
这一切魏寻现在回头看来都显得那么荒唐可笑。
他天真的想要给母亲以安慰,可卞星灿需要的从来都不是他。
他对卞星灿的百般依赖,千般敬爱,丝毫也比不上那个从未出现过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