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忘记一个梦也足矣。可严奚如翻来覆去,总是想起折泷那晚的梦和暖风。旧梦难忘,又添新绪,如此反复,雪上加霜。
    他摸不透俞访云的想法,只拿得准自己的心意,索性走一步算一步。那些龌龊或干净的念头,都得挑了拣了拿得出手的才能捧到别人面前去。仅仅笃定的是,自己比对方多长了这么些年,唯一的长处就是那张脸皮,那便走近了,握紧了,打碎了,去瞧个仔细。
    不怕他说不喜欢,总有办法骗他喜欢。可必须考虑的是俞访云在医院的处境他不可能像自己一样行所无忌,多少双眼睛都等着挑错。早知人家是自有风骨的玉竹,至少不能硬生生掰折在自己手里。
    严奚如自己都觉得好笑,笑他刚学来的畏首畏尾和瞻前顾后,原来都是因为太喜欢一个人。
    屋里多了一个人,俞访云其实也睡不着,严奚如听见床上翻身的声音,轻声唤他,得到一声点名似的回答“在。“
    “没什么。”严奚如侧过身子,“就是想问问,小时候你一个人,谁教得你怎么照顾自己。”每个小男孩都该有过无忧无虑又欠揍的日子,但严奚如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那时俞访云的模样。小小年纪,没见过妈妈,爸爸又走得早,总不能真的把情感寄托在一只乌龟身上。
    师叔没话找话,但俞访云回答得认真“不用人教。当时爸爸走得突然,我都没有意识到从此之后就成了一个人,甚至没觉得有多难过。每天早上起来,还以为他会推开我的门走进来。后来刚去俞霖家那段时间,我经常在梦里梦见到他,拉着我的手像小时候一样走在街上,我特别高兴,以为这条路会永远走下去。后来梦里走得越来越远,我才知道,在梦里能常常牵绊的,都是现实碰不到的背影。”
    所以之后,俞访云再没一次梦见过他们。生命中很多痛苦都是后知后觉的,他小时候不懂,但迟钝又敏感的人,会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承受双倍的痛苦。
    严奚如告诉他“我妈走的时候,我连话都不怎么会说,都没有什么牵手的回忆,甚至记不得妈妈的样子。”
    俞访云诧异地抬起头,他见过那位严太太,保养得很好,看着至多只有四五十岁的样子。
    “那是我后妈,我亲生母亲在我三岁的时候就走了。去世的第二年,现在的妈妈嫁给了我爸爸。那时候她还是越剧团里的名角,为了照顾我照顾家里推掉了剧团的所有工作。”严奚如爱听戏,也许就因为沈枝小时候给他哼的睡前曲是青青柳叶蓝蓝天。“我妈嫁给严成松的时候不过二十出头,花信年华,却把心思全放在我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儿子身上,之后再没回过剧团。严成松总是很忙,能见到他的次数也屈指可数”
    严奚如本想安慰他,又觉得拿自己类比不太妥帖,比起俞访云,自己运气实在好得太多,那点父子间的隔阂都不值一提。
    可对面也想安慰他。俞访云说“记不得也没有关系,被挂念的人,始终以另一种方式存在着。”
    严奚如伸出手,很想揉揉这颗软和又温暖的头顶,但隔得太远。
    “所以,就算爸爸妈妈都没有陪着长大,我也不怪他们。”俞访云轻轻摇头,眼神粲亮,“在走之前,他们已经告诉了我最重要的事。妈妈去世之后的七年,爸爸每天都在思念着她,无时无刻。他用自己的方式教会我,要去爱这个世界,要有热爱的生活,要找到一个值得爱的人”
    头顶忽地一暖。严奚如不知何时站到了面前,揽住肩膀把他按在了腰前,紧紧靠着,随着呼吸一同感受腹部的起伏。他收紧了手臂,手指移到俞访云耳垂上摩挲。还好屋里黑得彻底,谁也看不清谁的耳朵红得更夸张些。
    过了好久好久。“都会有的。”
    可这世上还有人更值得与他相配吗事业,脾气,偏好,除了自己,严奚如想不到第二个。
    俞访云垂下睫毛,吐息浅得要化在空气里。“嗯,那还要再找一找”头一歪,却是栽进对面的臂弯,“唔”一声睡着了。
    严奚如把人托到枕头上,拨了拨刘海露出眉毛,眉梢圆钝,与圆圆的兔牙相配。语声悄悄的,都飘进梦话里。
    “可我已经找到你了。”
    睡到凌晨,温度降了好多,严奚如盖着薄毯,持续咳嗽了几声,过了一会儿,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俞访云抱着一条厚毯,偷偷来给师叔加被子。
    他赤着脚挪动身子,又差点被毯子绊倒,严奚如故意翻了个身,佯装沉睡中垂下一条手臂。对方正弯腰,嘴唇磕到他的上唇,展开的手臂却蓦然收紧,连人带被子一同裹进了怀里。
    严奚如将俞访云夹在两腿之间,捏着揉着,当作抱枕,仗着他害怕吵醒自己不敢乱动就肆无忌惮。
    可几下之后,有一处也开始硌人,滚烫又有形状。师叔手上蓦地一松,叫豆蔻趁机跑掉。他在黑暗里面颊滚烫,勾着手掌,小动物似的逃回了窝。
    背影落进严奚如眼里,微光透过缝隙洒在两个人之间,一切都是晦暗的光。
    芸芸众生,他独自撞见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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