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丫鬟卑微而伟大的使命,就已经结束了。

    她为世间留下了一尊神。

    可是,过了一会儿,她就焦急起来,因为盛君殊只是远远地立在山头,风吹动他的衣摆,那年轻人像是局外人一般,不动,也不回应,只是站在那里,与丹东目光相接。背上的人动了一下,似乎向做了个“回去罢”的手势。

    盛君殊后退一步,隔着山头,朝着这边行了个弟子礼,竟然转身离去

    “老祖,他”

    “瞧见没有”丹东遥遥伸手一指,王娟才惊觉山上已经晃动着白蚁似的人影,为首的是一个裹着黑袍女人,黑袍如同乌云一般,大肆张开来吞噬天地,一道复杂的怨毒的目光,如同陈年的诅咒,直射过来。

    王娟浑身的毛发立起,藏在灌木背后“老祖他们好像看见我们了”

    “小娟。”丹东却微笑道,“就在此地。”

    “什么此地”

    “我今日命绝于此。”

    “老祖”

    “善恶分明的好孩子。”一双手盖在她的发顶,“汝命不该绝,予你祝福。”

    说罢,伸手猛地一推,王娟“啊”的叫声响彻山谷,转眼间和落雪一起坠下高崖,

    天青色道袍,如大鸟一般,展翅漂浮于空中,这抬起的双手,也最终化作黑色烟尘,如雾消散,蓝色的空空的袖管,鼓满了风,这件仅剩的衣裳,悠悠落下山崖去。

    “杀”女人的嗓音沙哑凄厉,声震天地。

    垚山之上,刀兵相接,喊杀声和惨叫声遍布山和海。盛君殊从下饺子一般掉落的人和喷溅的鲜血中走过,沿途有人声嘶力竭地喊道“大师兄”

    “大师兄”

    他们渴望他的援助,祈求他的救命,在他直直离去之后,在身后发出更加绝望的声音。

    在这幅场景之下,一个人很难不动容。

    但盛君殊始终向前走着,他目视前方,脸上没有情绪,握着刀柄的手青筋暴起。

    床头五个正字,一道横。一共二十六天。

    短短二十六天,还不足以让他完全沉溺于幻境。

    垚山之上,他此生最幸福无忧的一段日子,跟他独自度过的一千年岁月比起来,显得太短,太过模糊,甚至像是一场虚幻的梦。

    盛君殊驻立山崖边,回头看着漫天落雪。外峰山门处,有亮光一闪,狐狸发出的声嘶力竭的悲鸣,撕裂整片天空。

    热血溅在狐狸毛皮上的刹那,红光大盛,仰天长啸的狐狸在爆发的火光中,修得了跪坐的人身。

    “白、白、白雪,我叫、叫”

    小姑娘的脸色惨白,额头上绽开巨大的红花,倚靠牌坊软倒下来。

    仰着头,睁得大大的骄矜的眼睛,倒映着漫天灰色的云,紧握的手松开,一把桔梗花散落在地上。

    年轻人的双目赤红如血,肩膀颤抖。

    “张、张森”

    真可惜啊。

    你我见面之日,总是永别之时。

    写有“垚山”二字的玉石牌坊,从白雪依靠的那侧轰然倾塌,满地珠石碎玉,落下的雨点般蹦跳于二人身侧,年轻人猛地向斜木丛生的崖边跑去,纵身一跃

    没跳出去。

    一双手捉住了他的衣领,使他整个人蜷缩起来,荡秋千一样在空中摇摆。

    张森睁开眼睛。

    刺骨的风雪刮过脸侧,山崖之下是墨绿树木的顶部,树木丛中,摆放着一口巨大的鼎。

    鼎中翻腾着干冰样的黑气,他像是一只蚂蚁,被筷子夹着,放置于火锅顶部。

    掉落下去的人,将会掉进妫丘的大鼎内,被尸虫吞噬殆尽。

    “我以为,你还不至于傻到让我救第二次。”

    张森被盛君殊扔回地上,捂着双眼无声啜泣。

    “还没看清吗”盛君殊回头望,白雪的尸体,还有漫山遍野的倒下的死尸,全部变成了白色的雾气,蒸发至空中,“假的真不了。”

    “为、为什么救、救我”张森抬起通红的眼。

    盛君殊拿软布擦了擦刀“别说废话。如果你还觉得有一点对不起你小二姐,就给我起来。”

    刚擦完,面前便站了两个黑乎乎的妫丘派弟子,森森注视着他。

    盛君殊扫了二人一眼,二人背后的远处,还有黑乎乎的一群。

    一千年前,他就是忙于阻挡侵略者,跟这些人缠斗,一个没注意,让衡南走到山崖之上。

    这一次

    他在怀里摸出一枚遁地符。

    不奉陪了。

    宛如灯光频闪,两个妫丘派弟子眨了下眼睛,彼此对视一眼。

    面前已经空无一人。

    衡南抱膝坐在天书藏洞内部,茂密的树影落在她脸上。

    天书藏洞藏于最里,整个垚山的腹地,外峰隐约传来的无尽的厮杀,正是为它而来。

    传说天书是神器的碎片,所有人身上的阳炎灵火,皆来源于天书。

    可除了师父之外,无人见过天书的模样。

    只有她知道,天书是会说话的。她与天书之间,还有着两桩交易。

    “救尔一命,日后需还。”这是第一次。

    “已遂尔心愿,必付出代价。”这是第二次。

    既然是神器,想必很早之前,就预料到今日劫难。

    如此,才会急不可耐地,找一个以肉身为盾牌,保护它的人。

    此处洞口阴凉,风吹在她脸上,带着风雪的沁凉。

    很舒服,舒服得让她怨恨天书。可若是没有它,以她羸弱的小小身体,早就死在了青鹿崖外的海水中。死在海水中,便没有入门,没有入门,便没有后面的事。

    她娘倒有一点没说错。

    世事难圆满,好事都要代价。不然,好运怎么可能总落在她头上

    她摘下天上的月亮。

    月亮似的师兄,让一个她据为己有,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这般好事的代价,大约就是难得长久吧。

    此刻,随着喊杀声临近,那个声音焦躁地催促着。

    “时机已到。”

    “时机已到。”

    衡南冷笑一声,理好衣群,端庄地站起身来。

    她将丹东的赐婚书小心叠好,埋进这个只她知道的山洞里。

    走出天书藏洞的时候,她突然意识到,今日正是她十五岁生辰。

    很多年前,她的愿望是活到十五岁,少女撑得起的新裙子,试一试也就罢了。

    如今她身上套着,手上拎着的,正是少女的新衣。她像麦苗一般抽条,天鹅一般伸颈,像花苞刚刚睁开,才摸了一下阳光,就变得过于贪心了。

    她不想只活到十五岁,还想到二十五,三十五,四十五。可看来人总是一语成谶,难得如愿。

    衡南拎着裙子,远远地回头,目光含着微凉的嘲讽,眉心一颗红点在树影下明暗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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