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扶苏问她道。
    他指的“江湖朋友”,乃是卫庄和他手下的流沙。
    毕竟常久此前告诉扶苏,她之所以去交邕,是因为得知那里正汇集各方人士,密谋对付秦国,为了探听虚实,她还拜托“江湖朋友”一同前往。
    “额”常久只得解释道,“回公子,他们已经离开秦国了。”
    这谎撒得让她不由心虚,没想到扶苏时隔许久还如此上心。
    “是么。”扶苏轻怔一瞬,而后眉宇似含了丝遗憾。
    “公子,怎么了吗”常久问。
    扶苏略微笑道“并无大事。只因你说此前对方曾相助于你,本想好好答谢一番,却不知人已离去。”
    常久闻言顿时大汗“不用的,公子,真的不用”
    还好流沙走了。
    常久想,她要不要解释一下自己和流沙的关系其实也没那么好,免得以后扶苏真记住了,再又发生什么立场上的冲突时,更加抹不清。
    她脑中不可控制地回忆起一个月前,在流沙据点的情形。
    「放心,这一次他未死,也活不了多久。」
    卫庄寡情冰冷的语调让常久冒起一丝寒意,她反应了一秒,才明白他指什么。
    “为什么”
    “你很快便会知道。”
    他没有再往下说,然而常久就他的话思考着,大致能够猜到与当时那把纯钧剑有关,流沙一定还做了什么,可以真正威胁到郭开的事。
    可卫庄分明没打算过告诉她,此刻却又如此对她道,是为什么。
    她一时迷惘地抬头,看见枝头抽出新芽,鲜艳嫩绿的颜色。
    而她坐在阶下想,她的存在,是否也曾对这一切有过一丝一毫的改变。
    “你决定了。”
    卫庄声音传来。
    疑问的语句在他口中成为陈述的事实,让常久一瞬感觉,卫庄其实亦擅长窥破人心。
    “是的。”常久答道。
    她要留在秦国。
    而在她余光之外的地方,卫庄锋如利剑的眉几不可察地拧了拧。
    一股烦躁感缓慢上升,这样的感觉并非第一次。
    她也选择了秦国。
    这个事实不该对他产生影响。
    “卫庄兄觉得,人能够违抗命运吗”常久问道。
    “命运,”尾音微微扬起,带着对这个词的不屑,“听上去更像是失败者所找的借口。”
    “不愧是卫庄兄。”常久默了一阵,赞道,随即她又笑了,“那我也相信卫庄兄好了。”
    霜雪覆盖的眸底,映出她的笑容。
    须臾,卫庄合起眼睑,偏开了头,像很多次一样,避开这样坦然的目光。
    “别把命丢了。”
    常久听见他的口气,如同以往不冷不淡,将情绪深藏。
    这个意思常久顺着杆子往上爬道“若我将来遇到危险,卫庄兄会帮我吗”
    “流沙还欠你一个人情,”卫庄道,“若你总喜欢花在不相干的人身上,便是任何人也救不了你。”
    常久忽然迟钝地意识到,他在不满。
    而他依然给了她承诺。
    如果这算是承诺。
    从回忆中抽出思绪,常久恍了恍神。
    面前扶苏似欲言又止。
    他犹豫一刻,道“你,真的决定好了”
    什么常久迷茫脸。
    “你不必,为了之前那些话”而答应留下。
    常久望着扶苏轻赧的面色,豁然明了。
    “不是的,”她弯起眼,道,“是我想留在秦国。”
    飘扬的黑龙旗帜竖立于城楼之上,车驾与浩浩人马向着咸阳方向行进,常久最后望了一眼身后的城关。
    她的存在,是否也对这里的一切有过一丝一毫的改变
    「想要继续学习机关术」
    「是,」常久点头,「不止机关术,还有很多东西要学。」
    公输仇稀罕地看着她「怎么突然转性子了你不是一直嫌霸道机关术过于残忍,不想深研么。」
    常久「」
    这老头怎么什么都知道。
    「我希望将来有一天,能够保护对我而言重要的人。」
    当初踏出第一步,只是想着,不能坐以待毙。
    后来却在逐渐犹豫,她想,历史的结局真的可以改变么。
    但能不能改,只是思考又有什么意义。她知道的那么多,并非拿来躲避用的。
    而是,而是
    她那么希望,有什么东西,最终能够逃过史官的那支笔。
    常久仰头,望进旭日当空,白云万里的天幕。
    恍惚一袭青衫在她眼前闪过。她愣了愣,而后眨了眨眼睛。
    再看去,了然无踪。
    数月之后,郭开的死讯传来。
    大街小巷皆在谈说,这便是奸佞小人的报应。
    彼时赵国已尽归秦土,而郭开之所以身亡,不是由于秦国出尔反尔,许了郭开好处却在之后将其抛弃,而是郭开本人因惦记着家中财物,在返回赵都搬运的途中,被沿途埋伏的盗贼所杀。
    据闻,那些盗贼乃是昔日李牧的部下,他们高喊着“为李将军报仇”,一刀一刀把人割得只剩下骨头和血水。时人闻之,莫不拍手称快。
    那是常久后来听说的事了。
    对于此,她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只是想到些什么,不禁头皮麻了麻。
    明面上的解释虽是如此,然而背后真相究竟如何,大抵不会有人再去关心。所有潜藏于深处的黑暗,俱在历史的尘沙下逐渐被掩盖,留给后人的,唯有寥寥数笔。
    自濮朔返回咸阳前,常久曾瞒着其他人,又回了一次流沙的据点。
    彼时流沙已经离开秦国,而常久会到那里,只是因为一个猜测。
    她推开竹门,发觉门并未关上,里面的人闻见声音,转过身。
    “你来了。”那人并未吃惊,像是专门等她。郎朗儒衫将他衬托得愈发皎如玉树,而嗓音温柔和煦,似流水潺潺滑入心扉。
    因为客栈无人,常久便猜他会在这里,而张良却仿佛笃定她会来。
    “你在生气”张良望着她道。
    常久闻言微怔,随后抓了抓头“也没有。”
    张良和卫庄私底下谋划的种种,她没办法干涉,也没资格干涉,出于立场的不同。因短暂的共同目标而同行一时,是她此前争取来的机会,不能要求更多。
    想明白这一点,对于隐瞒自己的事,常久便释怀了。不过
    “说真的,”她忽然诚挚发问,“要是我生气的话,你能让我打一顿不还手吗”
    “如果,这样能够使你消气。”张良浅笑。
    常久还真不敢打他,即便他愿意不还手让她打。
    “咳,说正事,”常久端正表情,“我是来和你道别的,子房。”
    “我要留在秦国。”她说道。
    张良不喜欢她不告而别,所以即使觉得艰难,她也仍选择当面说出口。
    而那并不是他想听到的。
    「也许,她终不会如我所愿。」
    只是数秒的停顿,而后了无痕迹。常久听见张良道“好。”
    他似乎还挂着方才的笑容,但眼里分明已不在笑。
    “子房”常久试图说什么。
    张良摇了摇头。“我说过,你未曾对不起我,小久。”
    常久觉得对不起他,是因为他曾努力使她摆脱枷锁,希望她不要牵涉进所有的纷争。而她辜负了他的好意。
    “有时候,我会好奇小久眼中的世界,与我所见的是否不同。”张良注视着她。
    常久愣住,过了片刻,她掐紧掌心“子房,你不必如此”
    “我承诺过你,决不做任何背叛你的事,这一点,往后亦不会变。”
    张良却露出不赞同的神情,眸含叹息“你若将来留在秦国,这样的承诺只会使你为难。”
    常久张口,想说她不会,却又听张良道
    “若是,你真想为我做什么”
    他话锋一转,扬首而望旭日晴空,“我们许久不曾对弈了,”他眼角清光潋滟,朝常久缓缓笑道,“今日天气正好,小久可否与我下一局棋”
    常久“”
    这个话题是怎么转过来的。
    她僵硬扭头,看了眼桌上摆放的棋盘。这怕是逃不过去了。
    “呃,我已经很久没下过了,”常久尴尬道,其实是自从离开小圣贤庄就再也没下过,“可能会让你失望。”
    究竟菜成什么样,她也不知道。
    “无妨,”张良笑道,于席中款款落座,“只是随意切磋。”
    纵横交错的棋面上,落下轻轻一子,传出敲击玉石般的声响。
    黑白棋密密疏疏排布,色泽光滑莹亮。
    倘若常久此时抽出半分精力去观察,便能够发现,这样安静的环境,像极曾经在新郑时的情景。
    而她细思良久后,终于将手中棋子落下。
    “这样下,你会输的。”
    张良的声音在此时响起。
    常久手中顿住,不禁又看了看棋盘上的局面。
    “输了便输了吧,”她抬头释然地笑,“输给你,我觉得没什么。”
    眼中,张良唇齿微张了张,须臾却合上。他倾身,握住常久执黑的手。
    执着她的手,移至棋盘的另一处。
    “这一子,要落在这里。”他教道。
    “”对手教自己作弊,还是常久人生第一次遇到。
    然而对方如此悉心温柔的指导,让她完全不好意思说不接受。
    于是再后来,每一回常久快要落错时,张良便会提点她。既没有说她什么,也没有任何不耐,只是一遍遍地告诉她。
    终于,最后一次放开手,张良问道“知道如何赢我了么”
    常久僵硬点头。再不知道就是傻子了。
    默默将棋下完。
    她赢了。
    她在赢什么,常久当时未及去深究,只是那局棋从此以后都烙在她心上。
    临行前,常久脚步顿了顿,回过头。
    “告诉你一个秘密,子房。”
    她忽然很想告诉张良。
    “你会见到太平盛世的那一天。”常久露出笑容,笃定无比道。
    “哦”张良掠过一丝诧异,大概没料到她会这样说,“为何。”
    “因为我知道。”常久笑说。
    眉间仿佛揉杂思绪,而后慢慢舒展开。“那么,你呢”张良问道。
    “我”突如其来地被问住,常久眼神飘忽了一下,“我大概也能吧。”
    听出不确定的意味,张良起身上前,与她目光相接。
    “若是,真的有那样一天,”他凝视着她,“子房惟愿,与常兄一同看到。”
    常久呆了一瞬。
    果然,最有办法对付她的还是张良。
    “好。”她答应。
    她会为了这句话,为了他人的期待,努力活到那一天。
    公元前228年,赵国灭。
    仿佛乱世终结的征兆,往后数年都只在复刻这一年的经历,山河铁蹄,滚滚黄沙,俱埋青史之中。
    江上烟波,亦犹多少梦中故人,渺渺远去无痕。
    张良睁开双眼。
    黑白棋局安静摆放,露水垂挂叶尖,氤氲着朦胧雾气。
    他转了转目光,落在棋盘上,手指微微收拢,似欲握些什么。
    庭前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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