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卒不断倒下,百姓从来枉死。
    「你不觉得残忍么」
    是谁在她耳边轻道。
    「这只是一个过程。」紫衣女子面容淡然。
    「看来我和你,有不同的选择。」
    鲜血浸染视线。
    「看来你仍不明白,你所做的一切徒劳无功。他们会死,你也会死。从一开始,这便是不可更改的宿命。」
    她错了。
    她以为可以对抗郭开,可她并没有做到,她以为可以帮助身边的人,可灾祸从未停止发生。
    历史自有万钧之力,拂开千万人的意志,让该发生的事情一一发生。
    一只谍翅鸟落在白凤指尖。
    “阁顶已被秦军占据,想要登上楼阁,至少需要将里面的秦军全部清除。”白凤姿态从容回报着情形,似乎并不为此而紧张。
    略显玩味的语气引起盖聂微微蹙眉。他目光稍沉,没有说话。
    “这下该怎么办卫庄大人。”赤练回头望向沉默伫立的身影。即便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她也未曾真正感到慌乱失措,仅仅是由于对一个人的信任。
    “任何阻挡流沙去路的人,都只有一个结果。”卫庄抬眸,神情自始至终冷漠镇定。
    “小庄”
    话甫一开口便被截断。
    “怎么,换作秦军便使你感到为难了,”卫庄斜睨他道,仿佛知晓对方要说什么,“莫非你以为,仅凭短暂的合作关系,流沙便永远不会对秦国出手”
    “小庄,这件事或许还有其他办法。”盖聂道。
    “我可以”
    一道声音蓦然响起。
    “有办法出去,”带着些许僵硬,常久直起身,声音轻渺。
    她望向卫庄,像是游离在在状态之外,却又从眼里升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能不能,等一等”
    气氛沉寂下来。
    常久看着卫庄,等他的答案。
    「她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
    「她会带你们出城。如果,你相信她。」
    良久,卫庄阖上眼眸。
    “只有一次机会。”
    远方,激昂战鼓擂动,声声呐喊传至耳畔,仓皇之中有人决意赴死,金戈争鸣,又将带走消逝的魂魄。
    援玉枹兮击鸣鼓。
    严杀尽兮弃原野。
    而这一切终将消弭。
    东方浮起大白。
    耀目的初晨阳光照射在成堆尸首之上,浸透甲衣的血已然凉尽,无法再增添任何温度。战场上,士兵正井然有序地清点伤亡人数。
    城门口,高高悬起的黑龙旗帜让所有城中百姓抬头便能望见。
    “将军,人已带到。”前来的士卒抱拳行礼道。
    “嗯。”将军点头,视线落往后方的一行人。
    “盖先生,”他笑道,“我还以为是我看错了,原来果真是盖先生。”
    盖聂神态沉稳,略施一礼道“王将军。”
    “盖先生怎会出现在此”王翦接着道,“莫非是奉了王上之命”
    “其间缘由恕难相告,请将军勿怪。”盖聂道。
    “哈哈,”王翦倒也不介意,只道,“先生为王上劳事,末将何怪之有,那便烦请先生回秦以后向王上直接禀陈。”
    他收了笑,随后又看向侧旁的常久。“这位是”
    借着对方与盖聂谈话的时机,常久同样打量着这位已至中年而仍形貌奕奕的将军。她一句未言,仅上前半步,将手中早已准备好的物件恭敬递了过去。
    交出手去的一刻,常久忽然愣了愣。
    她想起张良的话也许结局并不是她想看见的样子。
    原来,是这个意思。
    常久垂下眼眸。
    王翦略微疑惑地接过她递来之物,看了一看,而后神色微变,再注视向常久时,肃然道“原来是扶苏公子的人。末将失礼。”
    常久未曾想过会这样用上扶苏给的信物,故而她依旧不知该说什么。
    “那么,请问阁下身后这些人是”
    “他们是我的朋友。”常久道,顿了顿,“流沙。”
    显然听过这个名字,王翦神情乍怔,可望之常久面目坦然,不似有所隐瞒的样子。
    “既是如此,末将亦不便多问,但此间发生的事,还请阁下回到秦国后仔细向扶苏公子禀明。”斟酌少许,王翦道。
    常久点头“当然。”
    周遭士兵窃窃私语,视线纷纷聚集于高大的机关无双身上。
    王翦亦有所疑,目光沉默询问。
    “这个,是送给秦军的礼物。”赤练勾唇。
    机关无双放下肩上被绳索牢牢捆住的人,该者面貌终于显露于众人眼前。
    王翦面无表情“这是何意”
    “说了,是赠给秦军的礼物。”赤练眼角媚意流淌,引得周围士兵情不自禁朝她注目,“虽然对于我们无用,想必秦国能从这个人身上获得更多的情报。”
    “哦”
    王翦望向白发苍苍的老人,露出常久曾见过的审视冰冷的眼神。
    一夜之间,邹闻仿佛衰老了十载,散乱白发垂落额前,不复饱学之士的儒雅,他双手被缚身后,脊背因长久弯曲而迟滞佝偻。
    如此姿态暴露于敌军眼下,亦未曾在他脸上找到多少恐慌,他只是摇晃了几步,而后站稳。
    “赵国左师邹闻,幸会。”王翦道,“昔年你也曾造访秦国,我记得你。”
    邹闻恍若未觉,于众人注视中蹒跚转身,望了一眼破败的城门。
    像是望着而今而后已定的败局,无数生命在此告终。
    他们终究是失败了。
    邹闻自喉间发出苍凉的笑。“国之不存,人何以生”他嗓音沙哑。
    突然间,他嘴唇紧闭,身体颤了颤。
    “将军”立即有士卒上前,托住邹闻倒下的身子,查看过后回禀道,“他口中含了毒,已服毒自尽了”
    宁肯一死,亦不为俘。
    王翦望着倒在地上已无声息的人,神色漠然。
    “真可惜。”半晌,赤练瞧着邹闻尸首还道。
    常久站在原地,望着眼前一幕,久久无法回神。
    “此人身份特殊,将他头颅斩下,随收缴的兵器一并带回营中。”王翦吩咐道,随即上马,调转马头而去。
    “是。”
    仿佛对面前发生的事兴致寥寥,卫庄未发一言,冷淡转身。
    发觉他欲离开,常久下意识喊道“卫庄兄。”
    步伐停下,身影却未回头。
    “”
    没有后续话语。
    片刻后,那道身影继续向前走去。
    跟在卫庄身后,赤练回眸望了眼站在那里的常久,眼底似有情绪一瞬而过,然又微不足道。
    “同样的事总在不断重复,见到的多了,自然便会麻木。自己的生命倘若不能掌握在自己手中,就只能任由他人摆布。说到底,这本就是生存的规则。”
    “你今天的话,似乎格外地多。”白凤道。
    “你什么意思”赤练瞪视他道。
    “没有什么意思,只是提醒你,最好不要自以为是。”白凤口吻悠然,眼光蔑视地看向她,“你真的认为,所有人都会像你一样”
    怒火在赤练眸里浮现,旋即,她却又笑了,“你今天的话,似乎也不少。”
    扫了眼她得逞的笑容,白凤淡淡地,讽刺地勾了勾唇,而后一跃消失。
    「我想让她看看,秦军践踏过的土地。」
    卫庄走在前面,沙场残留的气味依旧充斥鼻息。
    「为了一个她,你倒还真是煞费苦心。」不知是不是讥讽,他朝对方面庞看去,「以前的子房,恐怕做不出这样的决定。」
    半晌,张良道,「人都会变的。」
    「所以,你答应么」张良问他。
    「你想让流沙欠她一份人情。」他毫不留情地揭穿对方的意图。
    而那人并不会因此受到损害。
    「名为帮我,实则帮她。」
    张良并未对此否认。
    「也许她终不会如我所愿到那时,无论她身在何处,我希望流沙不会成为她的敌人。」
    他们心中所剩无几的那份净土,到底为谁保留。
    所谓的信念,又能够在这样的世间留存多久。
    记忆中,那个人曾玩笑道,卫庄兄看似潇洒,实际却是执着的人。
    所以,我去了秦国以后,便请卫庄兄勿再执着于我。
    他那时如何回答。
    「走了便别再回来。」而后先转过了身,提剑离去。
    即便是重视过生命的人,也绝不会说出口。
    所以这一回,他依旧道「那要看,她有没有那样的价值。」
    强者并不需要掩饰意图,他从来也未掩饰过自己的野心与目标。
    只有弱点才需要掩饰。
    公元前228年初,王翦率上地兵,杨端和率河内兵,分由南北夹击邯郸。彼时赵国已失大将军李牧,而司马尚被罢、颜聚等人惧逃更使得赵国军心溃散。
    赵国灭亡只成了时间问题。
    同一时刻,常久与盖聂随着部分传报消息的士兵返回了秦国。
    入了城关后,按例先往将军府处见过长公子,随后再遵照需要一一做详细禀报。
    由于事先去了信,下马时,扶苏已在门前等候。
    “诸位奔波劳累,辛苦了。”扶苏道,随后朝盖聂说道,“盖先生,你也辛苦了。”
    “公子体恤,在下未曾辛劳,不敢言辛苦二字。”盖聂道。
    扶苏笑笑,“盖先生请入宫面见父王吧。诸位将士亦先稍作休息,等待之后通传。”
    “谢公子体恤。”众人齐道。
    常久立在众人背后,直至遮挡住她视线的人走光,扶苏的面容才在她眼前展露出来。
    “公子。”常久低头作揖。
    “嗯。”面前声音听来宽和,又极有耐心地等待半晌,却不见常久再说什么。
    她仍低着脑袋,模样未有平时的生气,像带着一些失落。
    据闻,她是从两军交战的城邑回来。
    “去休息吧。”于是扶苏道。
    常久抬起头。
    “即便有事禀报,也不急于一时。”他如此宽慰道。
    常久眼睛轻眨,一颗泪滴蓦地滑落脸颊。
    “公子殿下”她开口,喉咙发出混含的声音。
    扶苏愣住。
    “公子殿下,您为何要留我在身边”
    她问道。
    她无法明白。
    见到无数人死去时,她没有哭,邹闻死时,司马渠死时,她亦未曾哭,尸首成山,满目疮痍,她始终不曾哭过,然而此时此刻,仅仅面对着扶苏,她却终于掉下泪来。
    无数逝去之人的面庞在她眼前闪过,有她熟悉的,也有许多令她陌生的。
    唯一相同的是,那些生命皆不再来。
    未来某时某刻,面前这个人的生命也会消逝。
    “我什么也不能为您做”常久道,“您留我在身边有什么用呢”
    她迷茫的神情落入扶苏眼中,让他不自觉想要抬手,俄而,却又抑制了这样的举动。
    背在身后的手逐渐收拢,像是做出了什么决定,又像放弃了什么难言的坚持,他缓缓阖了阖眸,道“我从未期望,你为我做什么。”
    “我希望你在身边,只是希望,身边有你。”
    是么。
    常久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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