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书房,常久第一时间把门窗都关好,谨慎地察看四周后,才在扶苏面前跪坐下来。
    “公子,关于上回寻找攻城武器一事,还有些情况要向您禀报,”常久认真道,“虽然只是推测,但我认为”
    她将此前自己的猜疑尽数说了出来,有人暗中告密,使得赵国提前获悉了武器位置,才能在他们之前到达山谷,而告密者,极有可能是秦内部之人。
    这些话本该在上次见到扶苏时就说的,但由于当时扶苏的意外举动,令她一时之间忘记了。现在只不过补回来。
    “你的意思是,秦国内部,有人与赵国丞相暗中勾结,怀有异心”听罢她所言,扶苏沉吟道。
    常久点点头“要么是奸细,要么是叛徒。”想了想,继而又道,“而且,如果存在这样的人,那他本身一定接近权力中心,又或者,和权力中心的人具有比较亲密的关系。”
    距离直接点名她的猜疑对象只差一步,可她没有。
    卫庄说得对,缺乏证据的情况下,任何指控都难以成立,甚至可能起到反效果。她的提醒,只能到这一步,也只可能停留在这一步。
    扶苏思量片刻,没有答话,常久便也静静等待着。
    “你说的事,我已知晓,稍后我会派人留意,若其中果真存在内奸,必当依律论处,严惩不贷。”
    “”常久凝视着他的侧容,忍不住出声道,“公子,您有没有想过,也许这样的人就在您身边”
    她试图委婉地暗示,并努力寻找合适的措辞,“我的意思是,公子身边可能不安全,可能存在小人想要害您这些人,比起外敌,更加防不胜防。”
    归根结底,这才是她关上门真正想说的,也是她最想告诉对方的。虽然,这已超过了某些界限。
    扶苏看见她眼中的关切,怔然一瞬,似乎没料到她会有此言,然而须臾过后,他轻拢掌心,缓缓将心收住,镇定道“我知道。”
    常久愣住。
    “权力纷争之处,向来人心复杂,毋论宫墙内外,皆有旁人耳目不断窥伺,即便看上去安全的地方,亦可能危机四伏。”扶苏说着这些,神情端肃下来,随即却又安慰般朝常久淡笑,“我早已习惯如此,你不必过于担心。”
    “”这真的是安慰吗常久不禁怀疑。
    不对,这和她说的是一个事吗。
    有种复杂之感涌上心头,非是由于扶苏的回答好像意示着她的提醒多余了,而是因为,萦绕在每一次和他人的对话间,那种若有似无却又无法摆脱的宿命感。
    一时之间,她坐在那里,默然无声。
    “为何没有走”低沉间,她听见扶苏问。
    走常久迷惑抬头“去哪里”
    迎上扶苏的目光,她才恍然明白他指的是什么,于是便又低下头去,小声顺嘴道“公子希望我走吗”
    说完她就后悔了。这是什么问题,让人家怎么回答。
    果然,对面沉默了。
    片刻,她听见扶苏道“这应当是你的决定,我无权干涉。”
    “”好了,这下气氛更尴尬了。常久悔得肠子都要青了。
    “其实,是因为有事情还未了,以及,有些放心不下的东西。”她艰难地斟酌着字句。
    所以,一旦这些事做完了,便会离开。未出口的后半句,自然形成于扶苏心中。
    可他永远不会问到底。
    “这枚玉佩,你带在身上。”
    见扶苏交给她之物,常久颇感惊讶。
    “若你近日仍留在秦国,这样东西在身,足可令你安然无恙。若有一日,你不需要了,届时再来归还便可。”
    她仔细端详着手中玉佩,雕刻精美的纹饰外,更预示着某种尊贵身份。
    这是,秦长公子的信物。
    从房屋内出来,迈过回廊,长长走廊的尽头,伫立着一个暗红色身影。
    常久遥遥认出那道人影,怔了一瞬,很想绕道走开,无奈路只有一条,她只得硬着头皮一趟迈至跟前。
    “赵大人。”常久小心翼翼地打招呼。
    赵高侧过身来,牵出一丝礼貌的微笑“常姑娘客气了,唤奴才赵高便是。”
    不是,她不敢啊。常久内心惶恐。
    明明对于眼前人未来之举心知肚明,此刻却仍得装作初次见面,她不禁骤然感到压力倍增。
    白凤说,潜入赵国负责贿买郭开的,其实是罗网组织,而假若罗网此前一直同郭开暗中连结,此刻这样的行为又是出于什么目的。她无法猜透。
    面上仍装作淡定模样,常久尬笑两声,扯开话题“赵大人这是在看什么呢”潜意识里,她甚至觉得他是专门在此等她,虽然她一点也不想这样猜。
    见她无意改口,赵高也不纠缠,只顺着她的话道“适才见到一些奇妙之景,颇觉有趣。”
    “奇妙之景”
    “一只颜色鲜艳的蝴蝶适才飞过这里,只可惜,不慎落入捕食者的陷阱。”
    常久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庭院一角,厚厚的蜘蛛网上,落着一只已经无法动弹,失去生命力的蝴蝶。
    “”
    “常姑娘可知,有些看似不起眼的生物,却能够吞食比它大上数十倍的猎物,蚂蚁如此,蜘蛛亦是如此。”
    常久静了静,道“我知道。力量的衡量,从不只在外表的强弱。”
    “然而身处其间的人,往往难以察觉这一点。”
    常久又静了静,才道“是的。”
    视线掠过她的侧颜,赵高接着说道“常姑娘可曾听闻,日前赵国丞相手下的死士叛逃离国一事。”
    常久心中一跳,表面不动声色“是么,没听说过呢。”
    “最近罗网亦在搜寻此人的下落,常姑娘若是知情,还望不吝告知赵高一声。”
    “好。”常久利索点头,面孔真诚。
    忽然之间,她心念突生,问道“赵大人对于赵相手下叛变一事,有何看法”
    赵高眉眼低了一寸,口吻从容“叛主实为不忠,不忠之人,无论怎样的处罚亦不为过。”
    “不忠之人”常久咀嚼着这个词。
    “身为奴才,若是没有了忠心,便如同一件会划伤手的工具,即便价值再大,也只能销毁这件工具。”
    工具。常久思索着他的话,不由道“赵大人真的是这样想吗”
    “莫非常姑娘心中有不同看法”赵高不答反问。
    “看法倒不至于,”常久道,“我只是在想,忠心二字到底指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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