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庄兄还是多小心。”犹豫再三,常久终是道。
    他们的问题已得到答案,流沙的问题却还远没有解决。常久觉得虽力有不逮,然而表示关切还是需要的。
    “与其有空担心别人,不如担心自己的性命。”就连卫庄并不领情的态度也在她意料之中,“以你现在的实力,杀你并不比碾死一只蚂蚁费力。”
    常久睁着无辜的双眼,心说这世上也不是每个人都是卫庄兄啊。
    话语一如既往地毫无感情,卫庄看着常久,“希望下次,还能看到活着的你。”
    “卫庄兄说话真是不好听,”半晌,常久慢悠悠感叹道,迎着卫庄的视线,不怕死地、自顾自将后半句接下去,
    “但我不在意。”
    明朗而洞悉的,宛若包容的笑。
    片刻,狭长寒冷的眸子,第一次错了开去。
    据常久所知,当夜并非万象盟所有人都被斩杀殆尽,仍旧有少部分的人逃脱,故而为了以绝后患,流沙会留下一部分力量来清除万象盟残余,这其中就包括白凤。
    也许这就是白凤所言的,流沙肮脏的一面。不留余地,赶尽杀绝。
    她的生命,将来又掌握在谁的手中。
    夜晚,少阴镇。
    浓重的湿露之气染上石阶,空旷沉寂的街道仅闻几声遥远的犬吠,黑夜与生俱来的残朽气息,笼盖着无人的长街。
    一人脚踩着湿润的石阶,几乎没有声响地走着。
    鲨齿微微颤动,仿佛尚未从方才嗜血的场景中恢复,但它已然被收入鞘中。手的主人仅仅是握着剑身,不欲再将其抽出。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回答我,郭开想得到的东西是什么」
    「他想要,你的命。」讥讽的一心求死的面孔。
    那他就成全他。
    巷子里隐隐约约传来女子的喊声。
    “还给我你们不可以拿走”
    稀稀落落的笑声。
    “小娘子这么迫不及待地扑上来,莫不是在等着兄弟几个好好疼爱”
    “畜生把钱袋还给我”
    “啊敢咬我不给你点厉害瞧瞧,你还以为哥几个今天怕你”
    视线缓慢变得毫无阻隔,黑暗的巷口,几个撕扯的身影逐渐清晰。
    “上回被你家大娘耍,害得哥几个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了脸,今日正巧从你身上讨回来”
    四五个无赖模样的男子围着一个跌倒在地的年轻女子,肆无忌惮地拉扯。
    视线只落于巷口一瞬,便不作停留地移开。
    脚步继续向前。
    几个无赖注意到他,停下手里的动作。
    “等等你”
    男人从容经过,对他们视而不见的样子令人心生不爽,其中一个无赖看见他手中的剑,嘿嘿一笑,道
    “哟,还是个玩儿剑的。”
    “识相的,把剑留下,身上值钱的东西掏出来。”
    卫庄停下脚步,被四五名无赖包围其中。
    “咦,这张脸怎么看着有些眼熟”
    “他不是前两日替那卖菜大娘出头的三人之一吗”一人认出卫庄的脸,便直接给他扣上帽子,“今儿真是赶巧,小子,你很不幸,这回留下钱财也走不了了。”
    余光注视到女子狼狈的模样。
    这就是你要保护的人。
    这就是你所看重的弱者。
    弱小的人没有保护自己的力量,即便因为机缘巧合活了下去,终究逃不过被人杀死的命运。
    只有真正踏过地狱的人才知晓,心存侥幸是一件多么愚蠢的事情。
    污言秽语仍旧继续着。
    卫庄盯着面前的人,缓缓低沉开口“给你一个忠告。”
    靠着墙,娄儿惊惶的瞳孔中,鲜血喷溅开来,落了满地。最后一人倒下的沉闷声响,伴随着男人的话语
    “可惜,你没有机会听了。”
    他救了她。
    意识到这点后,娄儿身子不稳地试图爬起。
    可他杀了人。这同样是一个事实。
    一时间娄儿不知该如何动作。
    见到男人转身欲走,她下意识上前追去“等一下,你”
    话音骤然而落。
    锋利的剑尖抵在她脖颈前不足一寸,尚带余温的血滴,顺着剑刃蜿蜒流淌至剑尖。
    “再靠近一步,你将会和他们一样。”
    剑是冷的,剑客的心亦需冷却。
    足够了,这个距离。再不要近前一步。
    向玄的死因带回临淄后,朝堂议论纷纭,多数臣子认为其通敌卖国的罪名既已属实,即便其最终似乎表现出悔改之意,亦罪无可恕,并主张按齐律对其家眷宗族做出严厉的判决,以儆效尤。
    至于向玄私通暗投的对象郭开,朝堂上关于是否应当为此向赵国质询甚至报复产生了分歧。七国长年明争暗斗,各国内部明里暗里间者无数,早已不是新鲜事,通常蒙受损害的一方会选择默默吃下哑巴亏,然而同时心中的愤懑无法纾解,必然将在之后的活动中寻机报复回来。
    只不过,消息既已传达,此后的事便再与常久无关,齐国对于这样的真相是否满意,朝臣在朝堂上如何争论,常久心里也并不关心。
    回临淄后,她听闻向玄府中的女眷及家仆皆已入狱等候发落,等待他们的无非三条路,斩首,发配边关,充作奴隶。
    常久不禁迷惑,当一个人犯下弥天大罪时,是否有那么一刻想过会给身边的人带来怎样的灾祸,若是想到,在做出不可挽回的行动时,又是怎样的心情。
    她记得当初在向玄府中询问,唯一一个在她面前替向玄求情辩解的人,是名毫不出众的仆人。
    后来她借着公子扶苏的名头,去狱中看过那名家仆。
    家仆向她道,他十岁便被向玄买了下来,家贫,父母亲自上街卖他,向玄便在路边买了他。
    买回家后,一开始充作仆役,后来却也问他愿不愿意读书,若是愿意可替他条件。
    “小人看得出来,老爷是希望小人选择上进读书的,”家仆道,“只是小人太不争气,对老爷说只愿意伺候他一辈子,不愿读书入仕,老爷那回听完发了很大的火。”
    “这些年下来,老爷一日比一日消瘦,小人知道老爷心中一直装着许多事情,只是从来不跟人讲,在外人眼里老爷只是不停地发脾气。”
    常久认真思考了一下,向玄留存在她脑海中那张模糊的脸貌似确实是干瘦的,虽然仍旧带着几分刻薄。
    在向玄眼中入仕或许是最好的道路,哪怕之后这条路给他带来了如此多的艰难危险,他也依旧坚信这是成功的道路,如若不然,就等于否定了自己当初的选择。
    “后来有一日,老爷却忽然望着小人道,似这般也好。”
    「微则微矣,干干净净。」
    “小人想,老爷一定是累了,才会那样说。”
    他一定是累了。
    年过半百,怀过微末时的憧憬,也经历过现实的人生,掌握过他人的生命,同时也被他人所掌握。
    不是谁都怀有一腔热血,踌躇满志,也有人一生都行走于黑暗中。
    对光明的渴望,便是死亡的征兆。
    常久走出监牢大门时,见到盖聂伫立门外,似是等待她多时。
    她微微一怔,记得并没有招呼过盖聂她要来这儿。
    “我就是,随便看看。”
    略带尴尬地憋出一句话,虽然常久也觉得这句话太蠢。
    “嗯。”
    盖聂很给面子地应了一声。随后两人便陷入沉默。
    还能再尴尬点么
    不能了。常久叹息,走上前,道“我们走吧,小聂。”
    虽然始终告诫自己向前看,不可沉湎于过去的记忆,和无法更改的事实,但常久若有所思地走了几步,仍旧抬起头对盖聂道
    “小聂,还好那个时候是你。”
    “是你对我伸出手。”
    漆黑清湛的眸底,终于在那一刻,产生一丝微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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