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上方”
    常久猛抬头,只见一个漆黑的矩形重物直直朝众人坠落。“轰”地一声,于地上砸出剧烈而沉闷的声响。
    “这、这是”
    虽险险闪身避过,然众兵却被逼退至山谷一侧,前方庞然大物,严严实实挡住去路。
    “机关兽”有人认了出来,惊喊出口。
    矩形方盒在地面旋转一圈,本就巨大的身躯又从内部伸出铁质的八条肢干,上四肢凶利刀片,飞速旋转,下四肢灵活轴轮,步步逼近。正前方一节节伸出的头部,宛然便如凶猛的巨兽。
    什么鬼常久瞳孔紧缩,亦是一惊,这不是一般的机关兽,这个造型,根本是公输仇的霸道机关术
    为什么会在这里,不,为什么攻击他们常久脑中飞快运转。
    公输仇反水了不,不可能,常久立即排除这个选项。她站在原地,面前是一步步后退的精甲兵。
    这是敌人所持有的机关兽,唯有此点可以确定,至于为什么敌人会持有公输家族的机关武器,常久暂时无暇再考虑。
    她听见蒙恬的命令声“前方部队,挡住攻击后方人马寻机突围”
    “挡不住的那是机关兽”常久望着那转速堪比电风扇的巨形武器,朝蒙恬大声道。更何况,它转动的不是扇叶,而是锋利的刀片。“你让他们后退,别叫他们白白送死”
    意料之中,没有人听她的。
    哪怕是送死,也依旧向前冲。军令如山。
    常久倒退一步。忽然间,余光瞥见什么,她顿了顿,转过头去。
    视野内,几步之遥,方才那名精甲兵的尸首。
    箭柄没入脊背,将周遭一圈晕染成深色。穿透胸腹的利箭
    死亡。
    你总是,等人死了,才觉悟。
    常久闭上双目,再睁开时,眸光狠狠一沉。
    伸手夺过最近一名士卒手里的长戈,常久道“这个借我一用。”
    “什么”士卒一愣,转头望向蒙恬,“将军”
    “你要做什么”蒙恬一拉马缰,握戟沉目道。
    常久不答,一步步缓缓走向面前的机关兽,深吸一口气。一,二,三。
    猛然间,常久跑了起来,目标直冲机关兽。
    “啊”
    顾不得他人的惊呼声,常久突然身子一侧,连着手中长戈一并斜斜倒下,借着力道滑入矩形机关兽的身躯下方,下一瞬间,自机关兽背后贴地滑出。
    如果这确为公输家族的机关术,那么她大概知道,弱点在哪里。
    除了,要冒点险。
    再细看时,庞大的机关兽背上已然站立了一个人。
    常久被四个轴轮转得头脑发晕,险些没一个跟头栽下去,她勉强支撑起身子,在机关兽的背部寻着脉络仔细探找。
    但凡世上存在的机关兽,不可能浑身上下均由铜铁所护,倘若真做到如此,机关兽便再也无法动弹半分,更不用提灵活攻击目标。
    因此,总会有那么几处地方,是较为脆弱的连接处,其中便必然有一处是
    关,键,所,在。
    只站稳了一瞬,仅这一瞬,常久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长戈猛地没入机关兽背部,那里是木质的材料,所有木质材料的部门宛若机关兽的脉络贯通全身,其下掩盖着支持机关运作的大大小小转轴。
    果然,常久听见转轴与长戈翻搅在一块的刺耳之声,同时震得她双手发麻,于是常久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继续用力往下捅,遗憾的是再也无法捅入半分。
    机关兽仿若失了控制一般,在山谷左右两侧的悬崖峭壁上横冲直撞,众人急急闪避,连连后退,马吠声乱作一片。
    常久早已再次摔倒在机关兽背上,她死死抱住长戈露在外面的一截,机关兽上四肢的刀刃仍不停旋转,这种时候倘若被甩出去她一定会被切成肉泥。
    不知过了多久,巨大的机关武器终于一头撞上石壁,接着便再没动静。
    灰尘弥漫着整片山谷,待烟消尘散后,一道人影摇摇晃晃自报废的机关兽背上站了起来。
    常久扶着长戈,挨过胸口汹涌的呕吐感,甩了甩脑袋,跳下庞大的身躯。
    “看什么”来到蒙恬身前,常久仰头望向马背上的人,面无表情道。
    蒙恬的眼珠里,映着常久脸颊上被风刃割伤的细口和满面的灰尘,年轻将领略一低头,拱手道“请常姑娘先行包扎伤口,若身上还有其他伤处,军队有随行医者和一些伤药,可为常姑娘简单”
    “我没伤,不需要。”常久绕过蒙恬,头也不回地走开。
    却被蒙恬一把拽住胳膊。“末将需为姑娘安危负责,请常姑娘看伤。”
    “我说了,不需要。”常久冷着脸道。可惜她力气没有蒙恬大,摆脱不了手臂的紧箍。
    “请常姑娘看伤。”蒙恬又道一遍。
    常久心头火起,咬牙道“你别跟我扯这些有的没的,我问你,我老师为何比我们提前两日离开”
    她盯着蒙恬,仿佛要在他身上烧个洞出来。
    “是不是你故意让他们现行一步,为的就是避开敌人的埋伏,而后大张旗鼓地来接我,为的是拿我做诱饵,引出那伙人”
    “我说我的命什么时候那么金贵,还要烦劳蒙将军亲自守卫,原来不是金贵,是廉价。”
    “蒙恬,你好得很。”
    常久这回是真真正正生气了,比之前在小圣贤庄门口被强硬带走时要恼火数十倍。
    一个用力,狠狠扯开被箍住的手臂,常久爆出最后一句狠话“既然如此还看什么伤,死了算了。”
    周围息声一片。所有士卒都在默默观望自家将军和一名姑娘吵架。
    又或者不是吵架,是被吵。
    安静须臾,蒙恬再次拱手,道“此次是蒙恬之错,还请常姑娘原谅。”
    原谅个屁。常久不吭声。
    “常姑娘心思通透,必然也明白蒙恬此举的原因,公输先生及手下的公输家族乃秦国不可多得的助力,公子此行,亦需有公输先生从旁协助,蒙恬必须首要确保公输先生的安危,除此之外,蒙恬愿以性命保护常姑娘的安危。”
    常久看他一眼,仍旧不吭声。
    “只要末将一息尚存,定不会令常姑娘的生命受到威胁。”
    “谁说要你用性命保护我,”常久忽然觉得脑壳疼,“我要的不是你的命,我要的是你告诉我。既然拿我当做诱饵,能不能至少知会我一声,别让我像个傻子一样看着”
    看着你们去死。
    胸口一阵窒闷,常久深吸口气,道“罢了,反正你也不像是能改的人,也不是真心觉得自己错了,道歉皆是敷衍,我又废的哪门子话。”
    说罢黑着脸转身,仍欲离开。
    “常姑娘。”蒙恬在身后叫住她。
    “倘若蒙恬真心认错,姑娘怎样才愿意相信”
    常久停下脚步。
    蒙恬翻身下马,略微躬身,行了一恭恭敬敬的礼。这是从见面到现在,他行过最规整谦恭的礼。
    “蒙恬诚心向姑娘赔罪,却不知如何才能获得姑娘原谅”
    飒飒风起,常久回头,睨眼看着蒙恬。即便伏低认错,面前这人也保持着刚硬矜持的姿态,未曾放软身姿,学那些屈膝示好的法子。
    常久是发自内心地气他,想弄他,但她得到机会后却忽然发现,她找不到弄他的办法,总不成还打他一顿,光天化日的,实在有辱斯文。
    侧目瞥见蒙恬的坐骑,常久心念突生,道“简单。从这里到临淄,这一路上,我要你为我牵马执缰”
    周遭安静得只剩下风声。
    士卒们目瞪口呆地盯着站在他们家将军面前的姑娘,接着又统一把目光转向自家将军。
    “好。”蒙恬只反应一瞬,便道,继而询问道,“不知常姑娘欲乘哪匹马”
    常久一愣,道“你觉得呢”
    “既由末将牵马,当请常姑娘乘坐末将的马。”
    “好啊。”
    喂喂,这不是好啊的问题吧,那可是将军上阵杀敌的珍贵战马,除了将军本人外未曾给谁骑过
    周遭士卒面面相觑,愈发不敢出一点声。
    踱步至骏马身侧,毫无知觉的常久打量了该马两眼,并无法分辨出它与其他马匹内在配置上的区别,反倒是另外一件事困住了她。
    没有马镫,她上不去
    这里已非小圣贤庄,不会有一帮相亲相爱的同门帮助上马,也没有以供踩踏的石阶让她借力。
    所以,咋搞。常久伫立原地,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然而并不需要她来思考。
    仿佛明白她所想一般,蒙恬单膝跪地,伸出右臂横置于她俯视的目光中“常姑娘,请。”
    也许这样一个动作,于下位者与上位者之间再流畅自然不过,然而落到常久眼中,却令她结结实实愣怔住。
    她凝视着蒙恬伸出的手,她知道,这是让她踩的意思。
    常久没有动。竟于一瞬间,怒火烟消云散。
    “算了。”许久过后,常久叹了一口气。
    蒙恬抬起脸。
    “我不怪你了,也不生气了,你快请起吧,蒙将军。”怕他怀疑她脑回路不正常,常久扶着额,颇为无力地说道。
    蒙恬望着常久的神情确有疑惑,静了一静,也确实问出口道“常姑娘,为何就此”
    话至半截,没再说下去,恐怕亦不确定常久是否真心实意。
    “你是为了大秦,为了扶苏公子,我知道,从这个意义上讲,你其实没什么错。”常久道。除了对不起她。
    但对不对得起她又有什么关系,只要蒙恬忠于秦国,一切便如同历史的轨迹。
    “更何况,你拿我的命冒险,不也拿自己的命冒险”常久补充道。她与蒙恬相对视,迎上他专注的目光。
    唉,此刻她一定显得格外善解人意。常久不禁心想。
    “蒙将军,虽然我不稀罕你的命,但有人稀罕你的命,你是秦国未来的将星,你的命应当留着为秦国开疆扩土,建不世功勋,别白白浪费于这种小事情上,也别再轻言牺牲,懂吗”
    蒙恬敛目,迟了一刻,躬身抱拳“蒙恬谨记姑娘之言。”
    常久望着他,幽怨般叹息道“希望我不会再遇到第二个蒙将军,不在乎别人的性命,也不在乎自己的性命。”
    蒙恬一顿,道“是。”
    “行了,那没事了,我也不需要你牵什么马,一块上马走吧。”常久挥挥手,懒懒道。
    “常姑娘,”蒙恬喊住她,“请先行疗伤。”
    常久无奈,走了两步又被迫回身“我真的没受伤,不需要看。”忽而反过去盯向蒙恬,问道,“蒙将军身上可有受伤”
    未等蒙恬回答,常久又问“随行军医在哪”
    蒙恬唤来军医。常久望着与他人同样作士卒打扮的军医,指了指蒙恬道“劳烦你去检查一下你们将军是否受伤,受伤的话有无大碍。”
    “这,呃”军医结巴,目光游移到自家将军身上。
    “末将并未受伤。”蒙恬眉目微滞,朝常久解释道。
    “嗯,倘若他不配合的话,你们就几个人将他按住,把他衣服扒干净了,再从头到脚好好检查个遍。”常久接着道。
    “咳、咳这”军医额头惊诧地冒汗,目光再次游移到将军身上。
    被凛凛一视,吓得立即缩脖。
    见此景,常久忍不住噗嗤一声,终于放声笑了起来。
    笑声清透明朗,拨开山谷间重重雾霭。
    在这乱世之中,还有许多人的尸首无法回家,即便如此,活着的人也仍需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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