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被叫住。
    “子常,你与我来一下。”是张良唤她。
    意料之中的事。常久没有多问什么,径直跟了上去。
    他们没有在小圣贤庄内交谈,而是在庄外选了一处僻静的茶楼。茶香袅袅,常久扭头看了眼窗外三三两两经过的路人,一时间有些恍惚。
    与上回分别之时,竟是换了翻景象。
    “韩国一别,算来已有半年未见,小久,没想到会在儒家遇见你。”张良笑道,仿佛未曾将她的不告而别放在心上,“你走之后我曾担忧过你的去向,如今看到你安好,我便也安心了。”
    “抱歉,当时未跟你说一声就离开。”常久低声道,张良的话重新勾起了她的愧疚,即使她最后没有答应张良让她留下的请求,也该当面和他说清楚,然后郑重其事地道别,可她那时
    常久愧疚,但并不对此感到后悔。若非要说有什么后悔的,便是她分明知道一些事情,却所尽之力不够且太迟,未能改变结局。
    听她道歉,张良缓缓摇了摇头,道“如今看来,你当时没有继续留在韩国,却是正确的做法,韩国已经走到了尽头。”
    张良转头望向窗外,连带着目光也渐渺远。常久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可仍能够感觉到方才那最后一句话的艰难,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面对国破家亡的事实。
    她想问张良这段时间是否安好,可转念一想,应当,不可能安好吧。
    “子房,”常久小心翼翼把握着语言,道,“如果有任何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你告诉我,我一定帮忙。”
    语言是苍白的,时值至今,连常久也不知道她究竟能为张良做什么,也许她根本什么也做不了,她只是想告诉张良
    “子房,我很关心你”
    她从张良眼中看见意味不明的色彩。半晌,听见张良道“小久,可是仍将子房视作朋友”
    “一直都是。”常久道。
    “那么有一件事,还望能同子房如实相告。”
    “什么事”
    “小久,如今你是否在为秦国效命”
    常久愣了愣,良久,方才缓缓道“嗯。”
    瞒不住的。无论小圣贤庄内人们的议论,还是她之前返回秦国之事,或早或晚他都会听说,在见到张良的那一刻,她便该做好有此一问的准备。
    有时候常久想,倘若她不是先遇到公输仇,而是遇到别的人,此刻是否会是另一番模样,也许她就不必同扶苏做下那个约定,也就不必对被秦灭国的张良心怀愧疚。
    可她如果没有先遇到公输仇,遇到扶苏,乃至遇到盖聂,她也许就结识不了张良,到不了韩国,死在路边上,无人知晓。
    当初答应扶苏为他效力,常久并没有想太多,虽然隐隐知道她从公输仇的枷锁中变到了另一个枷锁中,可她觉得总比原先好些。对于公输仇她始终是有点忌惮的,不仅是对他手段的残忍,更是对他的心狠,常久总怕她哪天在公输仇心中没价值了会直接被他扔掉,可她想活下去。
    她要违背公输仇的意思,她要去韩国,她还需要一路上的盘缠。那个时候,只有扶苏能帮她。
    常久将事情的缘由一五一十告诉了张良。如实相告,不作隐瞒,是她对张良感到愧疚的补偿,倘若张良因为秦国而要恨她,常久想,她也活该受着。
    很多事情本就身不由己,哪有那么容易讨得一个两全其美。
    “你身上之毒,究竟是何人所下”听罢常久的解释,张良沉思半晌,问她道。
    “我也不清楚。”常久为难道。
    是真不清楚,就像她的身世一样成迷,这么多年都没查出什么线索,她早就放弃了。只是,常久咬了咬唇,道“你,是不是怨我”
    “我并没有怨你,小久,”张良微微摇头,语气里含有一丝叹息,“只是没想到,小久你这么容易便把自己给卖了。”
    常久“”
    还、还好吧,有那么值得叹息吗常久一时间有些怀疑自己,难道她亏得很大
    “可想过离开秦国”张良道。
    常久一怔,继而慢吞吞道“离开秦国,去哪里呢”
    “至少,远离嬴政。”
    “”
    这时常久方才意识到,面前这个人心中藏着的强烈情感,纵使掩藏得再好,也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
    他已经不再是韩国的那个少年,他身上背负着太多东西。
    常久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张良望着常久的神情,微微叹了口气,道“你终是不信我可以保护你。”
    “我信。”常久道,“子房,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最能干的人,我相信你胜过相信我自己。我只是,还需还清扶苏的恩情,等我还清了欠他的人情,或许就可以恢复自由”
    她忽然说不下去了,因为她看到张良的表情。
    “秦国想要吞噬天下。”他道,“小久,韩国已经不在,往后其余五国或许也将走上与韩国一样的道路,秦固然强大,也许是天下人今后最好的去路,可它,也过于危险。”
    “无论如何,我都不希望你留在秦国。”
    常久张了张口,没说出话来。
    “小久,韩兄赴秦而死,你也要如此吗”
    有那么一瞬间,常久在张良脸上望见仿佛脆弱一般的神情,这样的神情,往后她再也不曾见到。
    他蹙眉,不忍,眸光中是另一个人的结局,而他不想,她也是那样的结局。
    这一刻,常久终于明白,他想对她说的话,究竟是什么。在理智和仇恨掩藏起来的背后,是怎样深刻的哀恸。
    “对不起”常久艰难地吐出字句,她一点也看不得张良这样的表情,她觉得自己一定头脑掉线了,竟察觉不出对方的感情,“我,不会的,我不会死,我会努力活下去,保全自己。”
    甚至,这也是不够的。
    仅仅活着,是不够的。
    “我虽为扶苏做事”顿了顿,常久接着道,“我虽为扶苏做事,可他从未要求我做过伤天害理之事,我来小圣贤庄,只是在这里学习,在韩国的时候,我绝没有背叛过你、背叛过韩国,今后”
    她面色沉了沉,这样的承诺,做了可就是一辈子。
    “我也决不会做背叛你的事情。”
    你在逼她。
    心中一个声音道。
    张良胸口窒门,你看见了她的为难,看见了她的愧疚,可你却在利用这种愧疚。
    她何曾做过对不起你的事,她拿命救你的家人,赌上性命换一座城池,不计后果地相助与你,她不曾做过任何背叛你的事,可你如今却还在逼她,逼她对你承诺更多。
    张良,你情何以堪。
    掌心收拢,仍止不住微微颤抖。张良阖上眼眸,又黯淡地睁开。
    你只是,失去了那么多人,不愿再失去她。
    “你从未对不起我,小久,”张良道,“也无需感到愧疚。”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他与她之间,将来会走向何处,乃是迷茫的未知之数。可,至少此时此刻,他们并不是敌人,而是朋友。
    “是我该向你做出承诺。”张良对常久道,“你曾经救过灵玉,也曾多次有助于张家,论理,该是子房向你还一人情。”
    常久微愣。
    “今后,你在小圣贤庄一日,我便会护你周全。你,可安心。”
    这是他,给她的承诺。
    他不会戳穿她女子的身份,还会保护她。常久一时不解,有必要做到如此地步吗
    “谢谢你,子房。”常久道,朝张良露出一个微笑。
    无论如何,她该感谢他的心意。
    张良盯着她,满含深意地摇了摇头,道“从今日起,你应当称呼我为”
    常久眨了眨眼,无比乖巧道
    “三师公”
    居然一点心理障碍也没有,常久也觉得惊奇,大概她的确习惯这个称谓。在她心底,他就应是儒家的三师公。
    “还有一事。”临走前,张良背对着常久,忽然道。
    常久疑惑地望着他。
    张良微微侧过脸来。“往后上课时,莫要再像那般盯着我看。”
    常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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