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面已经没有人了。
    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房间里的一切看起来都和未使用过一样。若不是垃圾桶里躺着一版拆开空掉的布洛芬,这里一点住过人的痕迹都没有。
    卫生间里他昨天用过的东西都按照钟意的要求自觉地带走了,顺便把她早上洗完澡后湿漉漉的地板拖干了,干干净净地维持原貌,只是浴镜下方的托板上突然多了一朵香槟色玫瑰。
    香槟玫瑰不似红玫瑰那般热情露骨,却也没有白玫瑰那么纯洁。它的花语很浪漫爱上你是我一生最大的幸福。
    红玫瑰是细白香烟雾气缭绕后的女人脖颈上的吻痕,适合配酒,是一时的激情;白玫瑰是出席暗恋对象婚礼时胸前的遮掩,自饮斟酌,是永不可言说的爱。
    香槟玫瑰是梨园戏台上的头面,俏生生开在她的发间,在千回百转的戏里解她三千哀愁,陪她共度一生。
    钟意原以为牧鸿舟那样的人永远都不会懂这些。
    带着几分小心地,她伸手在玫瑰的花瓣上轻轻触碰一下又随即收了回来,花瓣上还带着露水,温软的触感还停留在指尖。
    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转身下楼了。
    玫瑰花兀自盛开在无人的一角。
    钟意坐在地上拆了半天包装,芽芽回来吃饱喝足之后又有点作妖的迹象,满屋子乱窜,像是在找什么人。
    钟意没理它,她现在对它的要求已经降到只要不拆家就好了。
    餐桌上也堆了一大堆吃的,该收起来的收进柜子里,该放冰箱的放冰箱。最后还剩从中餐厅打包回来的两份烤鸭,她顿了顿,留下一份在桌上,另一份也放冰箱了。
    她好像闻到一点微弱的焦香,进了厨房,这股香味变得更加明显。她顺着味道走过去,最后在烤箱前站定。
    里面放着一个刚烤好不久的红薯。
    约莫拳头大小,表皮微微裂开,可以窥得里面金黄绵软的薯肉。它裹在一层锡纸里,托盘很干净,烤出来多余的渣屑都小心翼翼地掉在了锡纸上。
    钟意戴上隔热手套,把它拿出来放在鼻子边闻了闻,熟悉的香味让她的味蕾记忆回到三年前在国内的那个圣诞夜。
    那天她和牧鸿舟相互妥协,尝试了新电影,事实证明动画片也可以做得老少咸宜。
    牧鸿舟给她买了麦旋风,她学老大爷说很不地道的方言,他们在洋溢着巧克力和姜饼香味的街头分享一只五块钱的烤红薯。
    那个夜晚是钟意恋爱三年的幸福高光时刻,她当时以为自己苦尽甘来,终于守得云开,没想到却在第二天接到了外公病重手术的噩耗,痛苦接踵而至,她从云端掉进烂泥。
    其实幸福和不幸不过一个转身的距离,一回头什么都变了。
    红薯烤得很好。钟意一直对英国人喜欢把红薯掺上萝卜南瓜做成汤还要加点芝士或者奶油的做法吐槽无力,光是听起来就够黑暗的了。
    三年来她只偶尔吃一点非油炸薯片,正餐在外面基本不会点红薯,在家也没工夫花上好几个小时烤红薯吃。
    这只卖相和香味都很吸引人的烤红薯被钟意握在手里,热量逐渐渗透手套,掌心也开始微微发烫。
    最终,她把它扔进了垃圾桶。
    第二天早上依旧没有收到那个人的邮件。
    地球说小也小,任你十万八千里,互联网可以将消息在一秒之内传递到任意一处经纬。而这种联系何其脆弱,一旦切断便如浮萍四散,从此江湖渺远,连过客也算不上。
    像是一只盘旋多时的大雁,某一天突然离开,没有在天空留下一丝痕迹。
    钟意望着窗外发了会儿呆,如往常一样收拾好餐碟刀叉,在食盆里倒入狗粮和清水,拎包穿鞋出门。
    一进实验室就收到两位师妹的神秘目光。小姑娘爱八卦也能八卦,必定是从哪里又听得了什么小道风声。
    钟意只当没发现,径直在工作台前坐下,一切按部就班。
    午餐后,教授邀请合作公司的代表们来实验室参观,顺便就几个目前在设计平台上遇到的小问题展开沟通。
    钟意一眼便看见了为首的男人。
    无论是身材还是长相,牧鸿舟都实在太过扎眼。
    他在电脑前,屏幕的光把他的颈子线条照成一弧月光,如雕如琢地坐在哪里。
    工整考究的西装袖子挽上去一点,露出一截精细的手腕,玫瑰金袖扣随着他在屏幕上圈画的手势一闪一闪。时不时地在键盘上快速敲击下一串代码字符,骨节分明的手指衬得键帽击打声也如淙淙玉鸣般悦耳。
    他的眼底有一层淡淡的青,精神状态不如平时饱满,但不细看的话就发现不了。现如今,他的自信和底气是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
    钟意只看了一眼便淡淡收回目光,将眼底一闪而过的情绪藏在睫羽背后,在图纸上一本正经地摸鱼。
    旁人看了只道她好定力,美色当前稳如泰山,对理想的追求可谓高山仰止。
    这些问题对牧鸿舟而言没什么难度,他还根据学院这边的使用习惯将一些细节进行了优化。教授面色和蔼,眼神却时不时地在他和钟意之间游离。
    钟意始终坐在她的位置上,背对着牧鸿舟这边,连厕所都没去,大概是因为出去时要经过牧鸿舟的位置。
    而牧鸿舟似是对此没有察觉一般,他接受了教授的邀请,就真的只是来实验室参观顺便技术指导,除却刚进来时和钟意有短暂的视线交汇,其余全程都没有往她那里看一眼。
    终于,饶是教授也想不出还有什么问题需要指出的了。牧鸿舟的工作完成,他起身告辞,一众代表跟在他身后走出了实验室。
    “恕我冒昧,u,我以为你会尝试着和她说上几句话。”
    教授和牧鸿舟一起走在前列,他小声地疑惑道。
    牧鸿舟抿唇,下巴跟着收进去一点,刚才的矜贵和底气寸寸折碎,得体的微笑变得很勉强
    “她不想看见我,我怕我的刻意接近会伤害到她。”
    钟意把玫瑰花茎上的几根小刺勾勒完成,把玻璃笔插回彩墨瓶内,对这幅十分钟的摸鱼速写很是满意。
    门口脚步声渐远,她听见旁边两声遗憾的叹气,失望几乎写在她们的脸上,她不由觉得几分可爱的好笑。
    情智初开的少女总是有无数天真的幻想,觉得爱情是湛蓝温暖的大海,由此羡慕躺在沙滩上近水楼台的人。
    她们轻易地把所有美丽幻想寄托在她身上,又哪里知道那个悠闲地晒着日光浴的人,刚刚经历了一场飓风海啸,九死一生。
    离下午三点还有一刻钟,钟意暂停工作,拎包出门,接下来的四十五分钟是她每天雷打不动的下午茶时间。
    国外待得久了,她也染上一些死板的仪式感,一天之中无论再忙都要空余一杯手工饮品的时间让大脑休息;茶杯和点心架必须配套;司康饼只涂一层低卡低脂的果酱
    服务员很快将茶点端上来,一切细节都符合她的要求。
    钟意将杂志放下摊平,摆在一边,端起茶杯轻抿一口,抬头时眼角余光瞥见旁边邻座的一个高大身影。
    与此同时,刚点完单的牧鸿舟也看见了她。
    两人一时相顾无言。
    钟意想起他昨天的不辞而别,还有刚刚在实验室里高高在上目中无人的样子,心头不由一阵火起,当即冷了脸,扭过头去不看他。
    牧鸿舟眼中闪过一丝痛楚,从座位上站起来,准备离开这里。
    “哎,”钟意见他突然往外走,把他叫住,眼皮飞快地眨动几下,有些不自在道,“你还没付钱。”
    牧鸿舟噎了噎,勉强勾了勾嘴角,点头说“我先付钱再走。”
    “谁让你走了,我是瘟神啊你见了就要绕道躲”
    钟意瞪着他,这叫什么事,遇到了就遇到了,非要上纲上线,搞得好像她是什么霸道的恶魔一样。
    牧鸿舟只好折返,重新入座,坐在离她不足一米的位置。下午茶餐厅很安静,他们连彼此的呼吸都能听闻见。
    钟意的目光一直往窗外看,保持着平常的下午茶程序和速度。
    牧鸿舟努力不去看她,桌上小小的便签筒里的广告标签被他捏在手里折叠又抻平,变得皱巴巴地一团。
    气氛沉默得有些诡异,钟意又有点后悔让他坐回来了。
    接收邮件的提示音拯救她于水火之中。钟意拿出手机,她很少在这个时候收到邮件。
    她有些好奇地打开邮箱,忽略了旁边突然脸色一变的牧鸿舟。
    早上好。
    一场得到和失去的旅行。
    钟意皱着眉把邮件来来回回看了几遍,又是那个人,又是一样的内容。
    可是现在是下午三点,他说哪门子的早上好
    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三年来,她第一次给这位陌生人回信
    你是谁
    两秒后,牧鸿舟的手机响了。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出门散了会步,这章又比较长,迟到了一些,抱歉啦感谢在20200605 23:44:5120200607 00:43: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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