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微凉,飘起了濛濛细雨, 打在游廊阑干上, 伴着虫鸣,咝咝不绝。
    侍女收起油纸伞,将贺昀迎了进来, 他一身素色衣衫, 手中捧着剔红漆盘, 上面放了甜白釉瓷盅, 绕过在前回话的护卫, 恭恭敬敬地捧到兰陵公主身前。
    月离接过来, 揭开盖子,一股清甜微馨的香气飘出来,带着花果味的淡雅。
    贺昀道“这是贵女亲自炖了一个时辰的雪梨汤。她说公主近来事忙, 白天时她听着您的嗓子有些哑, 便炖了这汤,嘱咐您趁热喝了, 早点歇息, 身子要紧。”
    兰陵闻言,将手中的信笺放下,拿起汤羹喝了一口,果然唇齿盈香,浸润喉间, 说不尽的受用。
    她一饮而尽, 微笑道“还是女儿贴心。”神情微滞, 也不知又想到了什么,眼底的光略冷暗,幽幽叹道“我这么好的女儿,可有人非要把她往坏了带”
    砰的一声脆响,瓷盅被搁回桌上,话中透出浓浓的戾气“简直该死”
    见她突然变脸,贺昀惶恐至极“公主”
    兰陵掠了他一眼,道“你回去歇着吧。”
    贺昀深揖鞠礼,缓步退了下去。
    “接着说。”
    跪在地上的护卫继续道“一切皆如长公主所料,徐长林果然又来找贵女了。他与贵女说了几句话,都是关于宋家,还约了贵女明日巳时在慈凉寺见面。”
    兰陵毫无惊讶之色,只懒懒“哦”了一声,偏头看向搁在桌上的瓷盅,略微失神,只短短的一瞬,便又恢复如常,光彩华贵,精明冷漠。
    “你们做的很好,不要惊动了贵女,让她去,派人把慈凉寺围了。”
    护卫应下,踌躇片刻,又道“属下还看见傅司棋了,他也瞧见徐长林来找贵女,可是也没有做声。”
    兰陵唇角绽开一抹幽深的笑“这么说太子也知道这事了哦,瑟瑟今天摒退众人跟他说了好半天的话,大约就是说这个吧。”
    她不无遗憾地摇摇头,似是有些惋惜,有些恨铁不成钢“这个傻丫头,我教了她多少回,男人信不过,她终究还是把一颗心都扑进去了,连这样的事都不想要瞒着沈昭。”
    略作沉吟,兰陵只道计划不变,明日依计行事。
    夜雨淅淅沥沥,绵绵无尽,时间显得很难捱,好不容易天亮,雨停了,空中氤氲着湿气,浓云密布,阴沉沉的,透不进光亮。
    瑟瑟为了掩人耳目,带着温玲珑一起去寺庙进香,马车兜兜转转半个时辰,才慢慢停下。
    慈凉寺筑于城南翠华山,此处奇峰峦岭环绕,山势险峻,兼之昨夜下过雨,道理泥泞难行,磕磕绊绊又走了半个时辰,才从山麓走到山顶。
    山顶古刹前老树蓊郁,四处烟煴,晨钟浑厚悠扬,穿云破雾而来,不时有山间野兽嘶声哀鸣。
    护卫怕她们两个姑娘害怕,特意说道“这是佛门清静地,忌讳杀生,因而留了这些活物,贵女不要怕,属下们随身带着弓箭,断不会让它们伤人的。”
    瑟瑟轻点了点头。
    昨日沈昭与瑟瑟说定了,他会派人在暗处监视着慈凉寺附近,他们见面顺利便罢,若是不顺利,他的人会出来帮他们的。
    瑟瑟因而一路留心,却并没有发现有什么人跟着他们,只当是沈昭御下有方,各个行事隐秘。她非常信任沈昭,不曾有他想。
    进了寺庙,烧了三炷香,瑟瑟与温玲珑各自抽了一支签,便有和尚引她去解签,瑟瑟留了侍女照料温玲珑,领着婳女去了隔壁禅室。
    禅室里焚着清韵檀香,轩窗大开,外檐断续滴着昨夜积下的雨水。徐长林就站在窗前,眺望着外面的群山浮延,背影略显落寞。
    他听到声响回头,看了看婳女,又朝瑟瑟摇了摇头。
    瑟瑟让婳女出去守着。
    徐长林走到瑟瑟跟前,蓦得,伸胳膊抓住了她的手。
    瑟瑟蹙眉,深觉被冒犯,不满地瞪他,要把手抽回来。
    “瑟瑟”徐长林目光专注,神情眷恋地凝睇着她的脸,像是要把从前十几年的分离全都弥补回来,由着她挣扎,坚决不放手。
    他的声音缓慢且清晰“我以父母泉下之灵起誓,纵然我骗尽天下人,可今日对瑟瑟,我绝无半句虚言。”
    “嘉寿三年九月,淮关大败,宋家被满门抄斩,宋氏旧部抱着少主宋澜连夜渡江,逃亡南楚,被南楚武安侯徐广漠收留。”
    “宋澜与武安侯世子徐长林一同长大,情愈手足,奈何世子多病,身体羸弱,需避世休养,所见者甚少。嘉寿十三年春,南楚内乱,世子与宋澜遭遇伏击,他为救宋澜被流矢射中,不幸身亡。”
    “武安侯膝下唯有一子,他早年经战乱受伤,已无生育后嗣的能力,但局面所迫,侯府需要继承人,遂急中生出一计,对外宣称死去的是宋澜,而让宋澜顶着徐长林的名号活下去。”
    瑟瑟停止了挣扎,瞠目看着徐长林。
    徐长林目光微缈,追忆起那段陈年往事,但目中极空极淡,无半点波澜,平静的好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为求稳妥,宋澜以养病之名避世独居三年,武安侯遍寻天下名医,将他的容貌朝着徐长林的模样调整。加之两人相伴数年,言谈举止本就有五分相像,机缘巧合,两人容颜亦有五分相像,经调整后更难分辨。三年后徐长林病愈出山,武安侯已将昔年熟悉世子的仆从下人全部清理掉”
    故事讲忘了,瑟瑟却恍恍惚惚,半天回不过神来,待有些知觉,只是舌尖的一片苦涩。
    她默然许久,疑道“武安侯怎么会放心”
    徐长林神情淡淡,说“大秦皇室与我有深仇,武安侯与我有大恩,我此生不会为秦人。我无路可退,所以更值得信任。”
    他微顿,唇角轻勾“你最清楚,我来长安唯一的目的就是寻找我的妹妹,这个世上除了亲人,谁会如此不畏艰险、不顾一切地去找一个人若我是骗你的,那我做的一切都毫无意义。”
    瑟瑟的手颤了颤。
    徐长林紧握住她,目光深隽而哀伤“宋家百十余口人,只剩下你我,你若非要嫁给沈昭,将来我们只能是敌人。瑟瑟,他们害了我们的父母还不够,还要让我们兄妹生别离、成敌人,你说,我如何能甘心”
    瑟瑟只觉心里全乱了,仿佛有许多个念头在眼前飞,她猛地抓住一个“可阿昭也是我们自己人,他是宋贵妃的儿子,是我们的表弟,只要他顺利登基,他会替宋家平反的”
    徐长林蔑然一笑,看了看窗外,讥诮道“瑟瑟,对于这位太子殿下的心性,你还真是一点都不了解。”
    窗外尽是前来上香的善男信女,看上去与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瑟瑟将追随他的目光收回来,投之以疑惑。
    徐长林的神色平静下来,慢慢道“嘉寿十八年,裴元浩有几个手下叛逃,被追杀到走投无路之际,投向了东宫,说他们知道当年宋家冤案的真相,愿意将功补过,和盘托出。”
    瑟瑟一凛,随即有了不好的预感,两年前,她并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
    果然,徐长林不无讽刺地说“太子殿下连审都未审,便命人将他们处决,事后还亲自向裴皇后保证,绝不会任人往裴家身上泼脏水。瑟瑟,他一定不会让你知道这些事,他不会让你知道,在他的心里,储位胜过一切。”
    瑟瑟垂眸缄然片刻,突然抬头道“不,你不能这样想。你根本不知道自宋家被定罪后,宋贵妃和阿昭的日子有多难过。阿昭磕磕绊绊长到八岁,连宋贵妃也死了,他孤单一人在那吃人的深宫里,艰辛长大,独自厮杀,不得不仰人鼻息,好些事他也是无奈的。”
    徐长林眉目冷冽,毫不留情地质问“是,他有苦衷,所以可以颠倒是非黑白。瑟瑟,你能保证将来宋家的事、抑或是你永远都不会跟他的帝位,跟他的权力有冲突吗沈昭做得都对,他也应该会是个好皇帝,但我绝不同意你嫁给他。”
    瑟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了,她想了许久,却发现徐长林又将目光递向了窗外,他一边在跟自己说话,一边又对外面的光景很是关心。
    还未等瑟瑟问出口,他先说了“我知道你会维护沈昭,今日便让你看看他和兰陵长公主的真面目。”
    几乎与话音同时落地,上百名护卫涌入寺庙,香客惊叫,陈设翻倒,甲胄亮熠的护卫拥簇着兰陵公主直奔禅室。
    温玲珑被吓了一跳,惊慌站起,茫然无措“公主,您怎么来了”
    兰陵公主含笑看向她,道“此事跟你无关,你先随侍女们下去休息。”
    温玲珑心里嘀咕,忐忑不安,可却也不敢违逆兰陵的意思,担忧地看了看禅室紧闭的门,鞠礼退了下去。
    婳女跪在门前。
    兰陵冷睨了她一眼,道“本宫将你放在瑟瑟身边,是见你处事周到,体贴细致,可如今你却眼看着她胡闹,接触些乱七八糟的人,却不知规劝,还帮她瞒着我,我要你有何用”
    婳女哆嗦了一下,深揖泣道“奴婢知错,公主恕罪。”
    “知错恕罪”兰陵脸上浮起戾气“你明知道自己错了,却还照办不误,本宫为何要恕你的罪来人”
    护卫上前要将婳女架起,禅室的门被从里面推开了。
    瑟瑟护在婳女身前,恳求道“母亲,这都是我的意思,婳女不敢不从。您不是常对我说,奴仆若是不忠,那便不堪用。婳女对女儿一片忠心,求您看在这忠心的份儿上,饶她这一回吧。”
    兰陵冷掠了瑟瑟一眼,却不说话,只静静看向木门大敞的禅室。
    徐长林一袭月白锦衫,衣袂飘飘,款款而出。
    兰陵凉凉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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