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还没到绝路上,小的见他们身上也都携了干粮,只要进了襄阳府,就性命无虞”
    苏妙真听他一路留心情形,默默点头。心道幸亏苏问弦大方地把敖力送来给她用了,否则到哪儿找敖力这么个察言观色武艺高强之人她虽然想办点实事儿,但也顾惜小命。
    “少爷真觉得能向襄阳城里的粮商们借到赈米有句话叫无商不奸,纵然他们手上有足够的粮食,怕也都想着囤积居奇了”
    苏妙真醒神。
    她瞅着那些消失在视线以外的饥民,想着德安黄州数府的十万火急,轻轻声道“他们若肯正常售卖给官府,灾后就给银给名给牌坊。若不肯,少不得就得分而化之,杀鸡儆猴胡萝卜加大棒,还怕他们不卖粮”
    金乌高悬,拂风送来热浪滚滚。苏妙真避开楼下各大粮商们的随从与苏观河带来的衙役兵丁,抹着汗从临江仙楼偷溜出去。
    她走到大街,瞧见北面高大巍峨城门陆续进着逃荒流民,耳边听见街头巷尾传来的鼎沸人车马声,想到这些逃荒流民只要进城就饿不死,心中越发轻松。
    襄阳城乃七省通衢之地,三面环水的交通要道,连年丰收富庶,纵然本年不落雨,城内也多有积粮,又有没干涸完的汉江围绕,可引做灌溉救活城外附近的部分田苗,故而百姓们看着倒也没太惊慌,人来人往地行走在城中。
    数以百计的小贩掌柜叫卖呼喝。有扛着木扫把卖糖葫芦的,提着篮子卖枣糕的,挑着担子卖炊饼的,支了摊子卖书画玩具的,摆了架子卖碗碟的,还有支了桌子卖线香的,总之日用杂货应有尽有,倒是个太平安稳景象
    她仍作一身少年打扮,换了靛青芝麻地纱直裰,腰间用汗巾栓了一个银红条纱香袋儿和一柄金烧蓝镶宝石绒鞘匕首,脚踏青缎鞋袜,手中半摇不摇了把苏州折扇,打扮得甚是矜贵体统,又学着苏问弦等人走路说话的架势在平民百姓中走动。
    本该看着风流贵介的,但因她把面目仍然涂画得黑黢丑陋,头上还戴了个农民常用的竹叶棕丝笠帽,看去就着实不伦不类,颇有点画不虎成反类犬的模样,只让往来男子姑娘们悄悄指着她发笑说话,议论这个外地少年穿着举止颇为可笑。
    苏妙真好容易出一趟门,心中借粮之事也解了七七八八,正是如同放飞了山林的小鸟快活,如何注意得到他人想法,只乐得东张西望,四下乱瞅,一会儿买个小糖人儿盯着,一会儿买个拨浪鼓晃着。敖力在旁本想委婉跟她提一声,但见她欢喜自在,也不想扫兴,就跟在苏妙真身后,一步一从地护卫着。
    走不一时,苏妙真瞧见城门口空地处搭建起一个不大不小的棚子,棚前有衣衫破烂的逃荒流民扶老携幼地鱼贯进去,随即一人捧出一碗粥饭,或蹲在两边,或四散而去,吃了起来。苏妙真一怔,抬眼一望,瞧见粥棚东西两处支起了一木牌,上书“谭家粥厂”四个大字,里头人影晃动,而粥棚外头也有不少家丁府卫四下守着。
    苏妙真不自觉走近,看了会儿回头悄声问敖力道“今儿临江仙楼去的那几个大粮商里头,是不是有家姓谭的”见敖力点头,苏妙真自言自语道“看来这谭家真是好的。幸亏这几日让你打听过,然后让爹爹先拉拢了他们家。”抬头起来,把敖力好一阵夸,笑道“你也聪明,一听说这谭家挂了通判的职,就晓得要先打听他们家的情形。”
    敖力谦道“小的只不过想着谭家老爷不缺钱粮,既然挂了个通判的虚衔,多是想要求个名果不其然,这谭家在襄阳城里一直都是个好名,就想着大人或许能先和谭家商量着,由谭家领头做个表率。”
    两人正低声说话,忽听见粥棚内一阵争吵,更有女子呵斥声传来,苏妙真一惊,登时又近前几步,再听,果然仍有几个女子的声音。
    其中一女子喝骂道“你们这些破皮,我们姑娘这粥厂开了半月,你几人和那些想占便宜的人就天天都来,要不是姑娘觉出不对劲一查,查出你们不是流民反是本地人,镇日游手好闲贪占便宜,岂不遭骗,张管家,把这几人给我轰出去。”
    那里头的破皮无赖们登时吵嚷道“凭什么赶我们走,我们自己凭本事进来讨饭吃,凭什么得出去”“对,你这粥棚门口又没挂着只许外地人进”“就是,我们不走”“你敢推我,哎呦喂,我的腿我的腰”“你家有通判就了不得吗,祁家在武昌还有大靠山呢,兄弟几个是奉祁少爷之命,来看看谭家姑娘,免得姑娘她一不小心被流民欺负”
    顿时,粥棚里头就是一阵打闹咒骂声。
    苏妙真因听见那几个泼皮无赖不干不净地骂了起来,眉头一皱,跟着那几个府卫家丁后头大步踏入,眼睛一扫,见西边排队的男女老弱流民正木愣愣地发怔,而东边那四五个破皮无赖聚在一起,还有个精瘦矮个儿在地上打滚。
    因想起“谭家姑娘”,苏妙真把视线一抬,果瞅得石灶后的婆子丫鬟们簇拥了一头戴帷帽的女子,这女子衣袂飘飘,身形虽显单薄柔弱,却也纤长窈窕,修短合度。远而望之,真个体态娴雅,气度非凡,近而观之,则肩若削成,长颈秀项,当得上一句“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不由微微一愣,心道这襄阳城人杰地灵。
    那几个婆子丫鬟及新进来的家丁们都瞪着地上几个泼皮无赖,一老者指挥着人,说要把这几个泼皮无赖送往府衙治罪。
    这女子却微微叹道“算了张叔,你也听见了,这是祁家弄来的人,未免麻烦,把人赶出去得了,别让他们再踏入粥棚一步就是这会儿也没捉到什么罪名,只是偷粥而已,何况知府大人又和算了”
    苏妙真回神细看,见这谭家姑娘身着蜜合色交领衫,藕荷色马面裙,衣裙上的绣工极为精细,上头的金线花瓣栩栩如生,竟比苏州织造局绣娘们的技艺还好,暗暗称奇。又听她嗓音绵柔清亮,但觉如沐春风。
    苏妙真暗暗点头,眼见得那几个泼皮正要扶起地上人离去,立时抬声道“慢着”敖力会意,身子一闪,把那几个泼皮拦下,那几个泼皮正在得意间,哪里肯留,逞着悍勇就骂街动手起来,敖力也不说话,抬手挡拆,霎时间出拳踢腿,三下五除二地制住他们四个。
    苏妙真便笑吟吟地走上前,围着那四个泼皮转了几转,谭家的下人奴婢见得此状,都面有惊异,正要出言详询,却见苏妙真弯腰下去,从地上拾起一金烧蓝镶宝石绒鞘匕首,正是落在方才那矮个儿卧倒的地上,沾了灰尘泥土,却不掩瑰丽光华。
    见众人都是惊疑交加。苏妙真笑道“我这匕首是内廷所赏,哥哥相赠,价值不菲,这泼皮敢偷了我的东西走,又敢跟我们巡抚衙门的人动手,想来真是欠教训敖护卫,你拿着我的牙牌去找一趟襄阳知府,倒要看看他是否秉公处置这几人”又朝着谭家姑娘文绉绉道“还请谭姑娘遣几个下人,陪小生这护卫前往府衙一趟做个证人。”
    说着,便头也不回地将手中牙牌匕首同时掷出,一道弧线划过,众人见得敖力单手接住,都是暗暗叫好,又听苏妙真口中什么“内廷”“巡抚”,早是一惊一叹,心知苏妙真多半有些来头。那管事老者更加眼毒,早认出牙牌确为巡抚衙门的物十,就忙欣喜不迭地指了几个小厮,让陪着敖力去了。一时间又让拿椅子,请苏妙真往粥棚边上去坐,细细叙话。
    苏妙真推拒了谭家丫鬟送上来的麦茶,瞅着那谭家姑娘给流民们挥勺打粥饭,心中暗暗叫好。片刻的功夫,那谭家姑娘忙完了手头上的人,便走到苏妙真这边,许是这谭家姑娘见她年小,仍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模样,并不避讳,便也落座,和苏妙真你一言我一语地搭起话来。
    苏妙真见她旁敲侧击地问了些自己和湖广巡抚的关系,但只要逢苏妙真略有迟疑,这谭家姑娘便恰到好处地转开话题,既蕙质兰心,且温柔如水。又见这谭家姑娘腰杆挺直,如天鹅般宛然优美,更言辞文雅,行动妥帖,提及逃荒流民时满是叹息同情,但却并非居高临下的怜悯,便越发欣赏佩服其人。
    暗暗心道这谭姑娘倒是一流的气度,比苏妙娣也不差半分,甚至言行举止间更有一股卓然之意,婉柔不失刚强,比苏妙娣隐隐有超越之处。不说别的,大户女子纵有愿出银子做善事的,像她这般尽心竭力事必躬亲地却也极少,更不要提亲自接触流民,给他们发放粥饭,怕早闻到这些人身上的汗臭味就避之不及。
    两人说了回话,苏妙真正客气着再度推了茶水,瞧见敖力一干人等从外头进到粥棚,已然是办完差使了。
    便起身告辞,忽地想起一事,扭头笑道“对了谭姐姐,这粥棚欲要救济灾民,而不是便宜了游手好闲的人,那煮饭时可掺一点淘洗过的沙砾石子最好还是弄成稀薄粥汤,虽未必能杜绝旁人来贪占便宜,但也能最大限度地赶走滥竽充数之人”
    话音甫落,谭家姑娘便呀了一声,欣喜一拜,急急道谢,苏妙真忙得回礼。两人相让片刻,苏妙真听她都说出了欲要款待之语,就赶紧借口有事溜走,与敖力一同出去,再度往街道上闲逛。
    两人按计划在路边吃了点馄饨,就出城去往河边不远的田垄上查看粮食作物。城外日轮当午,一望无际的田野里麦苗怏怏,但终究比来路上所见的焦禾遍野要强上许多。
    苏妙真看着往来担水浇灌田苗的农夫农妇们,又瞅向远处官道上疾驰而来的几匹骏马,见那些人乃武人打扮,心中一奇,继而略一沉吟,大致明白多半是都指挥使应苏观河的请,送了手下人来指挥震住那五百兵甲。
    正瞅着,因听到敖力回话到某处,忙转身,撩开笠帽前新挂上的挡光纱,惊异道“谭家就那么一个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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