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力周旋,苏州府也民不聊生了”
    苏妙真凝视着摇晃颤栗的油灯。当初她从邸报和苏观河处得知杭州府民变时,商人罢市,机匠罢工,杭州行宫差点让当地人堵了一天,但杭州知府及时遣驻军前去弹压收监,同时上禀京城,压了此事下去。但因着里面有人趁乱摸鱼,干下了打砸抢烧之事,反而让那些无辜百姓受到了牵连。
    因葛成热心义气,又有拳脚功夫,在苏州城的织工机匠们间便很有些威望,每逢机工织坊间有了矛盾扯皮时,听说都会请他去当个见证人评评理。苏妙真因见识过他的义勇之举,又在城门处听得那些人说要推举他做个头领。她便明白这件事的关键会落在葛成等人身上。
    于是夜里一掌灯,苏妙真就乔装改扮来了柳腰所言的玄妙观,发现葛成的确在此,而玄妙观更已然聚集了上千的织工机匠们,怒火中烧地等待着葛成指挥号令。
    这场民变要达到“除民害、行公义”的初衷,不致使无辜受害、义士被杀,必须再三周密部署。而苏妙真自忖无论前世今生都见过处置民变的办法,原比寻常人乃至官员要多了经验手段,那就不能袖手旁观。
    更何况顾长清还没回来,而苏州知府和卫所驻军的态度似是暧昧不明。
    “五姑五少爷”
    苏妙真被朱三的呼唤猛地惊醒。她看向室内三人,道“杭州百姓虽有冤屈,但是,那年领头民变的五个人却全数下狱,无人生还。”
    内室的朱三柳腰葛成三人被她突然沉郁的语气吓了一跳。柳腰更是面如土色,看一眼握拳不语的葛成,又急声问苏妙真道“夫,不,少爷,那葛兄弟他们”
    苏妙真举起桌上烛盏,映了映窗外的黑暗,道“苏州府眼下的事称得上官逼民反,可说句不好听的,一旦你们的抗税激变演化成暴动起事,不但苏州府的百姓受牵连,就连你们自己哪怕有再大的冤情,朝廷也容不得你们”
    “你们若真想讨个公道,就不能使用过激手段,决不能将这场义事演化成不受控制的暴动骚乱,也就是说,除了织造衙门的人和那些地痞无赖,不可殃及其他人,也不可打烧砸抢记好了,你们千万不能闯入任何店铺,任何民居否则就会让高织造有实例诬陷你们,说你们是强盗土匪、乱臣贼子”
    葛成连连点头,神色转为凝重喃喃道“也对,这种事儿说不太清,一传就传变味儿了。天高皇帝远的,皇上他老人家哪里明白我们是好人若被人瞎嚼舌根,我们这一帮子好汉,可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名声了”
    他犹豫片刻,“但白大哥说我们该趁机除了任家那几个奸商,再给大家抢点儿盘缠回来”
    苏妙真闻言一怔,想起在马车里时觑看到的那位白姓织工,迟疑问“他今日可来了”
    “他去了东城另一批织工那儿主持完后,我们就没找着他人好像是亲戚家里出了什么事我们又不晓得他亲戚家在哪儿”
    葛成沮丧摇头,更嘟囔道“白大哥他识字,又有一把好力气,据说还考过秀才他说的话,我们也都信服琢磨着很有道理可夫人的话,我听着也挺有道理”
    苏妙真听得这些“没多久”“识字”“秀才”之语,心中咯噔一下,默默在房内走着,但觉哪里不太对劲。这位“白大哥”在城门那会儿就给苏妙真留下来深刻印象,皆因他言谈举止毫无市坊之气,反而文质彬彬,完全不似织工机匠这些大字不识的糙汉,是个有条理有心智的人。
    他在车外还能说出“你我既然是替天行道为民除害,岂能冒犯无辜人等”的明白话,怎么这会儿却想不到一旦打烧砸抢起来,一定会牵连到无辜人等的家财性命呢
    一个读书识字的男子,居然来当织工苏妙真蹙了蹙眉。傍晚那会儿,领着城门那群织工打杀皂吏的头领可不也是此人么按理说他该是最义愤填膺的,可隔着马车两人说话时,她有觉出此人似颇为冷静。
    外头雷电交加,一道锐冷的亮光划破窗纱,她被这冷光惊醒,猛地拉住葛成问道“他是不是苏州人”
    葛成茫然摇头“说是松江府来的,来了没两月不过白大哥虽然刚来,但我们都和他合得来”
    “松江府从松江府来苏州府当织工”苏妙真听得此话,咬牙皱眉。
    踱步半晌,她轻呼一声“你们遭人骗了”
    翠柳黄莺在大门后头抖抖嗖嗖地站着,门房小厮见她二人不肯去耳房,出来催了一回,也只能苦着脸陪着。翠柳黄莺见这小厮年小,也不忍心,再三让他自己先回屋,她们在外头等,那小厮也着实冻得厉害,推辞了两遍,还是哆哆嗦嗦地回了温暖的耳房。
    翠柳提着喜鹊上梅花四角宫灯,一面看着院内被风雨打落的树叶落花,一面裹紧衣裳忧心忡忡地对黄莺到“这都快起更了,姑娘她还不回来黄莺,下午那会儿的动静你也看见了,那么多人,挤得跟蚂蚁一样,要是有人趁乱到处作恶姑娘运道又一向不怎么样莫不是遇到,遇到登徒子或者贼”
    黄莺一听这话,忙得伸手去打翠柳的嘴,也不管坠到地上的鲤鱼戏莲戳纱西瓜圆灯,跺脚发恼“有你这么乌鸦嘴的么姑娘她都打扮成男人了,再有登徒子那才奇怪,更别说还跟去了几个家丁护卫着,能有什么事儿”
    翠柳自己打了自己两个嘴巴,也呸呸了两声,两人又等了会儿,竖耳听了会儿门外的动静。仍是只有风雨呼啸声与山塘河里的木浆破水声。
    翠柳胆子一贯不大,又见浓黑一片,越发胆怯。只恨不能多说点话驱散这些情绪,紧紧靠着黄莺低声又说了许多,二人不着边际地互相安慰了些,翠柳忽地道“你说,织坊里人也不少,姑娘这么大半夜出门,肯定有旁人晓得,要是被姑爷晓得了,会不会”
    话没说完,两人都沉默下来。
    苏妙真扮成少年出门办急事,她二人先前都劝了又劝,拦了又拦,但因着苏妙真内里极为执拗,竟是无功而返,她二人待要跟着一起去,又被苏妙真强令在织坊守门。苏妙真走之前就吩咐过说,今夜一个不好,苏州城里或许就有大乱,来织坊叩门的若不是苏妙真等人的声音,她们两个决不能应门。
    翠柳吞了口唾沫道“你说,姑娘嘴里说的大乱,会不会就和下午那些打伤官兵的织工们有关”
    黄莺待要说话,忽地嗅到火烧的焦味儿,连忙转身,原来是那盏鲤鱼戏莲戳纱西瓜圆灯从木篾片处烧了起来。翠柳黄莺慌忙要把这灯笼打进大雨中,正忙乱着,却听得身后朱漆红门“砰砰砰”地被人拍得震天响。
    她二人一喜,忙冲到门首要去抬漆金木栓,还没使力,翠柳第一个反应过来,拦住黄莺往外问了句“是姑娘和朱三管事么”
    但她二人并没有听到任何人作答,反而这拍门声越发激烈响亮,黄莺翠柳两人四目相对,都浑身窜起了寒意,待要喊门房里和后院里余下的小厮们出来照应,却听得门外有人怒喝道“一群蠢材,有你们这么叫门的”
    她二人心中一松,随即一奇这不是吴王世子的声音么。他怎么大驾光临了但不敢让宁祯扬多等,赶紧合力将门栓抬起,只听“吱呀”一声,被大门被人重重推开。
    “世子爷,伞”
    宁祯扬迎着风雨步入正院,也不顾高举着伞试图挡雨的宁禄等人在身后呼唤,大步绕过照壁,踏入正堂。
    他解下犹在滴水的大氅,看着跪在地上畏畏缩缩的翠柳黄莺二人,冷声道“去后院催你们家夫人起身换衣,今晚她得出城回官署”
    顿了顿,见得翠柳黄莺二人并不动弹,只是将头埋得更深,他愠怒道“孤亲自送她回去,一个女子,夜宿在外头成何体统若被景明知道了,她这个顾家夫”
    宁祯扬重重冷哼一声,“今晚的苏州城,尤其是这山塘街里,未必太平她在这不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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