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早不是滋味。
    原来昨日他一回钞关官署,就听见苏妙真与顾长清在碧纱橱里喁喁私语。
    当时他看着窗纱上映出的人影,只觉不快至极。若不是苏妙真没多久就走了出来,见到他后又欢喜地问东问西,他怀疑自己完全压不住满腔的恼火,直接向苏妙真剖出积年的眷恋。
    若非他在赢回身份尊荣前,分不出精力心神去护住苏妙真;而他又看出苏妙真无心情爱,他岂能把她拱手相让无论是外祖父的期盼,乾元帝的看重;还是二十六年的隐忍,甚至南苑那夜的风雨都注定了这一路千难万险。她应是娇宠无忧地生活着,纵然她会因兴趣使然而触及一些政事,那也不该走进危险漩涡里。
    他不能自私地带着她一起承受。
    苏问弦越想越躁可若等他掌握予夺大权后,她却改了脾性,通了人事,恋上顾长清或其他人,他要如何
    他冷脸沉步,便往曲廊折角的尽头而去,抬眼间,暖榭已经近在咫尺,。
    然而正走到曲廊折角处的漆红阑干,他忽见得不远处的梅林前面,苏妙真披着银红织锦缎绣狐裘斗篷,抱了满怀的梅花,向前走了两步,低垂着脸似在看地上落雪。
    飞雪似絮,落梅如雨。坠了她一身,恰是出尘离凡的仙姝模样。
    没人能忍心惊扰这如画的一幕,苏问弦亦不例外。
    他驻足凝目。
    不知为何,苏问弦胸腔里的那股怒火散了七七八八,他默不作声地看着苏妙真来去走着,兀自出神,低声自语“梅花浑似真真面,留我倚阑干”
    过了很久,又或者只是须臾。
    他忽见得苏妙真一个趔趄,只听“哎哟”一声,她整个人就栽倒在雪地里,四仰八叉,摔了个结结实实,哪还有方才的半点脱俗凌波,飞升而去之态。
    最后的一点不悦全数消散。苏问弦低笑出声,心道不脱俗有不脱俗的好,这人合该留在人间。
    愉悦地想着,苏问弦大步过去,抢在她身边的两个丫鬟前,一把将人扶起,果见她摔得满身满脸都是梅雪,神色糊涂,是还没回过神的娇憨。
    苏问弦瞥眼瞧见她身后的歪歪扭扭被踩成一个“烦”字的脚印,心里的最后那点不悦也烟消云散苏妙真看着是大姑娘了,在要紧事上也聪慧剔透,可人还是有些小孩子性,若要她在男女之情上真正开窍,没有三年五载,想来也难。
    苏问弦拂去她身上、脸上和鬓上的雪花梅瓣“真真,疼不疼”
    苏妙真摔得人头脑一懵,只觉得脸上手上火辣辣得疼,被人扶起来都还有些头晕目眩,又见得怀中梅花被挤得乌怏怏,更是心疼,先跌足懊丧道“费劲挨说才得来的花儿,就这么糟蹋了”
    不由暗想她也太吃亏,就不该跟宁祯扬较劲这会儿梅花也没了,还摔个狗啃泥呸呸,苏妙真连骂自己,哪有说自己是狗的。
    “真真”
    苏妙真被连喊几声,这才抬眼。她往苏问弦身后一看,只瞧见一个刚走来的于千户,却没顾长清的身影,不由一奇,然而不待她开口,苏问弦先柔声道“苏州知府和他师爷有事找景明,景明说他一个时辰后多半能回来”
    苏妙真想了想,点头。顾长清说金陵顾家寻来一个钱粮师爷,但不是绍兴人,反而是湖广人。一般而言,钱粮师爷刑名师爷都是绍兴最好,这位林师爷能让顾长清刮目相看,肯定是有些本事的。不知是为了钞关上的盈余银和定额银还是为了三本账上应该有的亏空
    其实她很想搭把手去替顾长清看看钞关上的三本帐若是当日她料到自己会嫁给顾长清就好了,那她肯定不会在他面前乔装改扮到处乱晃,以至于现在不能说实话说自己也有堪比钱粮师爷的能耐。
    苏问弦瞧见她木愣愣地只知道点头,甚是可爱堪怜,不由心中一软,只想把人抱入怀中亲一亲倒不是为情*欲,存粹是觉得她招人疼。
    便牵着苏妙真往暖榭走,安抚她道“不过几枝梅花,你要是喜欢,我带你去苏州的邓尉山,不是说邓尉梅花甲天下么再不成,找几个花匠往你院中移植几株金陵有绿萼梅,晚水梅,扬州有玉蕊梅都是花中珍品”
    苏妙真仍想着顾长清和织造府,此刻便摇头下意识道“不要,在苏州最多待两年,我可不想便宜后来的人更何况,孩子是别人家的好,梅花自然也是别人家的香”
    话音刚落,只听噗嗤几声,原来是丫鬟已然打起暖帘,她这番话被里头的人听个正着文婉玉与殷氏俱是掩面失笑,而宁祯扬则面无表情,淡淡看她一眼,便移开视线。
    苏妙真耳根子热起来她在殷氏跟前可还有几分体面仪态,这会儿漏了底现了行,分外别扭,忙说要更衣,便去退室暂避一二。
    与此同时,钞关官署里。
    顾长清锁眉深思,在屋内来回踱步。
    湖广而来的林师爷年不过三十,他道“主事大人,我在湖广武昌钞关上逗留了一年,私下打听,仅武昌关,每日罚料多征可达二三百两苏州关不亚于临清关,关上的罚料,一日五六百两想来不是问题,高织造兼管半年,那少说也十万余两,可账上的盈余银只有四千两,其余的罚料哪去儿了,主事大人想来也心知肚明,敢问大人,此事当如何处置”
    顾长清心中烦恼,将手中书信递进槛边火盆不一会儿,那封信就被炭火吞噬得一干二净。顾长清摇头道“先本以为高织造是贵妃一脉的人。怎料还首鼠两端投向了那位,若贸然上报,自然也有二殿下的不是”
    林师爷并没听清,眼睛一眯,待要说话,顾长清摆了摆手“知府大人去年借了钞关的四千两银子,但为的是旱灾济民,高织造兼管的半年里还了回来,上任钞关主事已然逝世身亡,借契不存。且年底销簿之后,也没有关账证明他的清白。除了今年六月间的底契收据”
    “但方才知府大人私下对我说,高织造留了一手,底契收据已然不见了知府大人是个清官,若上报此事,高织造狗急跳墙,不免拉他下水。到时,知府大人轻则丢官,重则丧命,我于心不忍”
    林师爷一听这话,便有几分泄气,心中失望,因知自己不过是个幕僚,便道,“那这是要放过高织造了”
    顾长清略一沉吟,先点头,又摇头,“没有为打老鼠反伤玉瓶的道理只要高织造在期限内变卖家产,能把苏州关盈余银的亏空平足,我这边就既往不咎。”
    说着,顾长清打定主意,也不多说,他向林师爷一拱手“林师爷,我还有吴王府的约,暂不奉陪了”他抓起椅上黑毡斗篷,推门大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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